吾生性愛種花艸。

　　去年夏季，途經新客站花鳥市場，遇到一位賣花姑娘，一副南國人裝束，天真爛漫之態招人可親，她向我兜售三角梅。此物南方到處可見，滿樹吐出一串火紅火紅的艷舌，穿墻而出，長滿窗臺，煞是可愛，成爲南國景色之象徵，但此花在上海能否存活吐艷，吾未植過，不敢輕購，故向小姑娘詢之。她十分認真地告訴我，這些多年生的三角梅，只要冬移室内，少水多肥，必活，勸我毋錯機會。一棵半人高的連盆三角梅，她索價三十五元，且不容還價，她鼓起嘴神氣地對我説：“我包你值得。”吾一半看在她的自信便捧了一盆回家。不久果然吐芳生艷，冬天我置於室内，竟滿樹花蕾，紅紅一片，給冬日的居室帶來一派生意盎然的春色，深感此賣花姑娘言之不虚，誠實可佳。吾對賣花姑娘誠實之歡心已遠勝於對這顆三角梅的鍾愛。

　　又有一日，途經此花鳥市場，又碰到一位賣花姑娘向我兜售花木，她出售的花木吾未曾見過，形似雀槐樁，葉非槐雀類，她説，這是金豆，屬桔科，開花很清香，結果如金桔，但比金桔要小得多，不可食，結實之日，恰在春節前後，桔吉很討吉利，且值觀賞。吾問價格，她説乃開口價，八十五元，不可還價。此價不扉，吾還想討價還價一番，她倔强地一分不讓，只是説：必值。賣花姑娘自稱是温州山里人，隨父來滬賣花，金豆係她獨家出售，她的裝束確有一股山妹子氣息，倔强的臉上過早地爬上瞭風霜痕迹，吾不想爲難小姑娘，捧了一盆便回去了。不久枝芽茂發，花蕾齊放，點點白花，清香撲鼻，果子漸成，到冬季滿枝桔色的金豆，夾在緑葉粗枝之間，象徵了春播冬藏的一派碩果纍累景象，煞是好看和吉祥，絲毫不遜廣東金桔樹。吾每欣賞這討人喜歡的金豆時，就會想到老叟無欺的淳檏的山裏賣花姑娘，她的誠實人格帶給了我喜悦。

　　但是，同樣是小姑娘，也有帶給吾欺詐者。記得一二年前，吾去杭州掃墓，回滬途經餘杭地區，適是楊梅收成季節，公路兩邊有許多農家擺攤出售楊梅，一筐筐嫣紅、紫黑的楊梅新鮮而誘人，吾下車選購，幾個小姑娘争吾購買，稱這些楊梅如何便宜如何優質，吾當即要了三筐，而一旁站着的吾妻，堅持要現稱現裝。吾望着一臉無邪的小姑娘，忿然對吾妻説，吾鄉小姑娘會騙吾乎？當即買了三筐即走，因爲吾祖籍浙江餘杭人也，餘杭出了先祖父太炎先生、吴昌碩等這樣先賢，怎會出騙人之輩，故深信不疑。回家後吾趁鮮立即送人，只留一筐自食。食去面上大而飽滿的楊梅之後，即是瘦弱霉變者，筐底三分之一竟是填了許多臟紙，有的是爬滿蟑螂糞的蛋糕盒紙等，簡直令人作嘔。吾鄉少女騙吾如此，令吾不勝唏嘘。

　　誠信是没有文字的法律與道德，人無信則無以立，國無信則無以存，爲人最起碼之德是信，信賞必罰，是非必明，國方可興。人與人講究信用、信誼，這是最基本的品質，自古有一諾千金之説，就是以信爲本，信失而顔盡，往往自盡，已成俗規。中國是個禮儀之邦，所謂禮儀之邦，就是講一個“與朋友交而不信乎”，信是一切的基礎。誠信是信的更高境界，誠者爲“忠、仁、義”之首，無誠信者則無道德，過去稱無道德者不可當革命者，今日稱無道德者不配當共産黨人。但這些年來，在物質生活富裕起來之後，精神文明有所失落，不擇手段的致富令道德淪喪。在相當一部分人中間不講誠信了，像吾家鄉小小年紀的小姑娘就不講信用了，干起了害人勾當。殊不知言而無信雖可得一時之利，最終必會害己告終，坑人者必坑己，到頭來必孑然一身，形影相弔。如今如賣劣質楊梅事比比皆是，近聞獲北京工商銀行一百一十九名助學貸款的大學生，到了還錢的日子却連人影都找不着了。還有假學歷、假文憑、假冒産品、虚假廣告、假報表、假統計、假論文、假成果……令人觸目驚心，這樣下去，中國就會成爲無信譽之國，在世界上會十分孤立，想到這裏難以安眠。

　　吾熱情支持改革開放，但吾深憂國家與人之間信譽之喪，感到當務之急是要挽救信譽，建立誠信體系，要讓不講信譽者無以安生，對不講信用者則應重罰、罰得無顔見人，無法立生，此唯從上者做起，方可見效。吾深信還有像賣花姑娘這樣的孩子在，挽救誠信仍有希望。

　　兩個賣花姑娘賣給吾的不僅是好花，更是給了吾最最檏實的誠信，令吾深感喜悦。

　　（寫於2002年3月31日，發表於上海《聯合時報》2002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