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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前 言



  我是一個無神論者。

  我還是一個無黨無派者。

  但我的家中却供奉着達摩的畫像與塑像。

  我之喜歡達摩,並不是因爲宗教的原因對他産生崇敬,我僅僅知他係印度人,梁武帝時渡海東來,入嵩山少林寺修行,面壁九年,潜修默煉,不爲名利所惑,不爲世俗所誘,不爲權勢所畏,終成正果,被尊爲禪宗始祖。我崇拜達摩,是欣賞他超凡脱俗的氣慨,獨立思考的個性,嗜苦如飴的精神,静心治學的品格。

  我生於動盪(生於抗戰),長於憂患(長於各種政治“運動”),“文革”結束時,我已近不惑之年,在這之前,我作爲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幾乎無善可陳。近三十年的改革開放,我有了盡情工作的機會,先後從事了兩項工作:先是在上海社科院歷史所,從事我先祖父章太炎《全集》的研究、整理與出版;後是在上海臺灣研究會、臺灣研究所、東亞研究所從事兩岸關係研究。前者是要對五十年前發生的事去作出客觀的公正的評價,後者是要對每日發生的臺海關係作出及時的準確的判斷。探究歷史的真實與研究現實的真相,都是坐冷板凳的活兒,也是充滿禁區的職業。追求歷史的真實,尤其是作爲一個歷史人物的後裔,要真正做到“汰華詞、斷感情”,誠非易事。追求國家的統一,要在兩岸博弈中堅持求真務實,不人雲亦云,要成爲一個真正的“知臺派”,爲統一提供思想、理論、對策,實在可以説是一個悲愴與無奈的職業。這兩個工作性質,都近乎於“諫”,自古以來,難莫過於諫,一個“真”字,説來容易做到難,其甘苦寂寞實難爲世人所知,尤其在喧鬧浮躁的今日,静心面壁,追求真經,更非易事。每當我在工作中遇到苦惱時,我會常常凝視達摩,從他忘乎一切的善於執守的精神中,從他苦思冥想的寧静與灑脱氣慨中,從他嗜苦如飴的樂觀表情中,獲得砥礪,找到慰借。

  有人把這種精神叫做“面壁精神”。學人李歐梵説:“做學問到日常生活,都應該有面壁的功夫,愈是忙碌,愈需要面壁,不斷鍛煉面壁功夫,才能開創個人的自由自在的空間”。他的業師史華兹教授曾告訴他,西方古代知識分子有兩種生活方式——行動生活與沉思生活,前者好行萬裏路,後者好宗教哲學式的冥想。我頗贊同李歐梵先生之言,我大概是屬於沉思型一類知識分子,好從沉思中去獨立地回答諸多思考,是天生的不願人雲亦云的一種人,這大概都是基因作怪。西方許多學者在研究我祖父太炎先生後,非常不解他的思想與行爲,他一生反對許許多多東西,似乎是一個天生的叛逆,於是美國學者傅樂詩寫了一本名爲《一個天生的桀驁不馴的怪人——章太炎》的書,日本學者河田悌一寫了一本名爲《否定的思想家——章太炎》的書,説我祖父爲了中國的民主革命和尋找中國式發展道路,他幾乎大膽地否定了一切——傳統、西方經驗、政治現實等等。我大概是不幸地受了這種遺傳。

  人降臨於世,不僅僅是喫喝與勞作,還需要去回答許許多多生活與事業中的“爲什麽”與“怎麽辦”。還需要去窮究許多問題的“真相”與“真諦”,需要讓自己的思想從此岸渡往彼岸,這大概就是人追求的精神生活與文化生活。人們在潜意識中都孜孜追求着“真、善、美”,憎惡“假、惡、醜”,這也是一種本能的追求。“面壁”就是認真地去思考這些問題,冷静地去回答這些問題,執著地去探索這些問題。“面壁”不是天馬行空和胡思亂想,而要努力學習,去佔有一切資料,加以細心梳理,去粗取精,去僞存真,要全身心地投入,不能故弄玄虚,不能不懂裝懂,也不能淺嘗輒止。

  我是一個很平和很平和的人,但學術上却非常非常固執,爲了探究真相,我甚至不願受宗教與黨派的禁囿,更何况屈從長官意志。近二十年來我的兩岸關係論述大多收録於《兩岸關係與中國前途》、《兩岸關係與中國崛起》、《統一探究》三本論集,我的觀點在港、澳、臺及海外,尤其在華人世界更受重視與歡迎,而國内則總是在數年之後才會被有關部門接受,這期間少不了要像小學生一樣被罰“立壁角”,然而我的觀點又總能和以後的政策巧合,多次逃脱厄運,這是很幸運的,但在我心中却留下了纍累傷痕。做臺灣問題研究,是一個痛苦指數很高的職業,一個國家不統一,尤其像中國這樣的大國,是一個國家最大的苦楚,它的影響是多方面的,甚至成爲大國欺負的軟肋,成爲小國勒索的對象,影響了國家整體的崛起,一種悲憤的心情始終籠罩心頭。而對臺研究的本身又如此禁區林立,兩岸相互博弈之得失,讓人感到悲壯與無奈。做政策研究,迎合總是容易的,隨大流還會有犒賞,而獨立思考和求真務實則是會有風險的。盡管我的愛國思想與行爲絶不遜於别人,但我的諤諤之言,還是常常讓有些人感冒,這種生活與工作的心情,實難名狀。在一次“藝博會”上,我看到一幅黑白的版畫——浩瀚的江面上,皓月當空,照亮了江邊大片蘆葦倔强的白頭,狂風掠過江面,無情地吹亂了蘆葦的白發,無垠的天水之間,有幾只夜鳥迎風疾馳,不知要飛向何方……。畫中的悲壯曠闊,正似我心,我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這幅畫。

  我的一生也許注定要與統一大業結緣,先叔祖父章士釗先生(先祖父的義兄)晚年授命周旋於國共之間,致力統一大業,卒於啣命之際;先師伯曹聚仁先生(先祖父弟子)亦授命奔走於兩岸,壯志未酬;今日我竟會追隨其後,從事兩岸關係近二十載,冥冥之中,或是一種宿命。倘若有統一的一天,也許誰也不會記得我們,但這是我們這一代人必須爲之付出的代價,這也許又是一種宿命。

  我不知道我對臺灣問題的思考與探索是否真正有助於兩岸關係,我只是始終將臺灣民衆視爲自己的同胞,將臺灣問題放在中國崛起的大格局中去思考,我的許多想法是受到“海協會”汪道涵會長的熏陶,我們曾如此深入而廣泛地親密而融洽地研究了臺海領域的衆多問題,他的睿智與豁達,遠遠超越了我們這一代人,我僅僅是繼承了他的一些思想餘緒而已。我雖然從事的是一項過於嚴肅和容易犯錯的工作,但我應公正地承認,我的工作還是常常得到許多部門領導與海内外友人的鼓勵與贊賞,他們給予了我很大的寬容與支持,他們才是今世的達摩,讓我有勇氣走到今天。

  我的很多拙論是發表在《中國評論》上的,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曾將我關於兩岸的論述出版過兩個集子,今我老矣,郭偉峰與周建閩二兄,欲將我近年之作再出一集,只有真正有過共同歷練的人才會擁有這樣一份情誼,這讓我喜悦無比。在這本文集中除了收録近年發表的兩岸論述外,我還想將自己對近代史——尤其是對先祖父太炎先生研究的一些成果,以及平時忽有所思的一些短文,擇其代表,一並收入。本文集從現實的臺海問題與社會問題到歷史問題,似乎不是同一個問題,而我認爲所有現實問題不正是歷史問題的延續嗎?不知今何知古,不知古怎知今,這些都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關切的問題。

  先祖父太炎先生致力中華民族復興,他的愛國主義精神在近代幾乎是無可挑剔的,他爲中國的政治史、文化史、思想史留下了衆多遺産,研究他的專著多達近百種之多。他的學問太專業淵博了,許多地方是超出我知識範圍的,使我没有資格去加以妄議。我只是廣泛收集了他的史料,在史實方面努力去加以梳理,對他同時代的一些人與事作了一些探究,在戲説歷史成風的今天,嚴肅而真實的歷史漸被煙没,一些粗劣僞造的歷史充斥於世,但我筆下的作品,將爲讀者提供一個真實的太炎先生而已——就像我向大家展示的一個真實的臺灣一樣。我不僅生活在這家庭,從小對史實耳聞目染,同時我曾廣泛地收集了很多關於太炎先生的資料,因工作忽然轉事兩岸關係,許多資料和關於他的論述來不及繼續整理與發表,只好留待退休後去完成,將來再貢獻給諸位。另外,我寫過一組關於社會與生活的一些隨感,這也是我思想與學術的另外一個側面,特録數篇,以供哂覽。我在不知不覺中邁過了六十五歲門檻,離開半夜的鐘聲已很近了,作爲一個灰姑娘,應該知所進退,該鞠躬謝幕了。上述三方面作品,皆這些年“面壁”所思而成,故將本文集取名《面壁集》,算是對自己過去的學術生涯一個小結。

  本集絶大多數作品皆曾發表,爲忠實於原有思想,一般不作删改,只有個别史論篇補充了一點史實。本書能結集問世,我首先要感謝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三個人——慈母、賢妻、愛女,其次要感謝偉峰、建閩兩位兄弟,還要感謝東亞所與社科院的衆多同仁,當然還有諸如汪道涵等一大批領導和許多心心相印的友好。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又是一個擁有很多潔癖的人,性太直,近乎迂,太頂真,欠世故,太正經,缺情趣,論學歷,“中學生,副教授”,還不齊,却能得以静心面壁,肆言無忌,能够享受種種寬容,還能成爲上海市政府參事、市政協常委、社科院研究員、市政風行風監督員、市人民陪審員……,享有衆多清譽,這實在太幸運了。

  在此,請接受我深深的一個鞠躬,接受我無限的謝意!

  

  章念馳

  (2007年6月12日, 全書定稿於2007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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