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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六十一~七十

六十一

  網游一圈,不見“邊緣人”,瓊花十分落寞。没有短信,没有郵件,没有留言,連個影都没有,忙啥去了?才兩天不見,她仿佛被人打劫了一次,心裏虚虚的没底。

  “他是什麽樣的?”瓊花想着。他那麽有才,會不會長得很“青蛙”?才人無貌嘛。不對,據説美男子潘安,就寫得一手好文章。或許一般般,混進人堆裏找不着,但長得有個性不如做人有個性。想聽聽他的聲音,只看文字没有質感。瓊花不敢提視屏聊天的事,到底還只是兩個熟人。

  瓊花固執地認爲:邊緣人應該是男中音,十分磁性的那種。夜空中,電波傳來的渾厚嗓音,總能縛住芳心,爲之痴迷。好嗓子男人容易出名,瞧瞧影視明星。不過,名人的脾氣不小。更傷腦筋的是,名人愛鬧緋聞。老百姓覺得挺私人的事,怎麽就炒成沸沸揚颺?百姓的目光看不透沸沸揚颺的背後是浩浩湯湯的利益。有一技之長出個名,好理解,無才無德而一飛衝天,那就叫“高人”。爲了提高知名度,有人駡古人挖“祖墳”,有人駡名人揭其“性能力”,醜到極點就是美。流芳千古是名,遺臭萬年也是名,本本歷史都有惡人的傳記。只要出了名,劉邦就叫“高皇帝”,你再叫他“劉三”試試。如果一輩子做小小的亭長,劉邦早就灰飛煙滅。貴爲漢高祖,他上趟厠所,太史公都在《起居注》裏規規矩矩地寫“出恭一次”,遇着拉肚子,就忙壞了這位筆管子,還得忍着一身臭。

  優秀的男人容易中女人的圈套,早早就成了家,所以殘存世上的鑽石王老五,珍稀如外星人。因此瓊花大膽推斷:邊緣人已有妻室。女人的思維就是敏捷,才五秒鐘便推翻了自己的結論:就憑那幾篇小文章,而認定其優秀?現在學術論文都可以抄,那幾粒作品,説不定是别人下的蛋。假到真時真亦假,世事紛繁難料。這麽一想,瓊花把自己嚇了一跳:“邊緣人不會是個女人吧?”如果在眼前,還可以驗明正身,可惜網路迢迢,君在何處?

  卟卟,邊緣人來了:“仙子,在織錦還是發呆?”

  瓊花有股無名火:“月上柳梢頭,人約黄昏後。現在是三更半夜,你才姗姗來遲,不理你。”後又補一句:“踩你都傻。”

  邊緣人摸着胡子:“噯喲餵,誰跟你相約?剛剛跟别人約會結束,她一脚把我踹了,一直滚到網上。”

  瓊花轉嗔爲喜:“别人嚼剩的才給我?犯賤!”

  怎麽啦?他生氣了?半天没有回音。怎麽搞的嘛,人家失戀還往他傷口上撒鹽,“惡人谷”出來的也不會這麽野蠻。瓊花盯着屏幕,恨不能伸手把他抓過來,問個明白,再用水龍頭把“鹽”冲洗掉,大不了賠個不是。

  “五腑六臟召開了第一届政協會議,臉部七竅舉行了第十次人民代表大會,兩會討論並通過了《與蓮花仙子關係法》,簽署第三十八號國家主席令,向你正式公佈。”邊緣人打破沉默。

  瓊花高興得親了親屏幕:“好可愛哦。”她飛速打字:“本人提出嚴重抗議:在没有做好心理準備的情况下,對方就施於超乎尋常的關懷,造成我方半休克。”接着補充:“保留訴訟的權利,並不承諾放棄武力解决問題。”

  他們搞怪一陣後,轉入邊緣人的“戀愛”話題。老邊嘆道:“跟她不知能走多遠,一絲電光火石都没有。而你,却是我的一座電站。”文人説起話來真肉麻,但瓊花愛聽。贊美的話就像花香,誰不愛聞?且不嫌多。

  瓊花的情緒反而走下坡路,停了一會,打上一行字:“驚鴻照影成雙,望月人獨立。冷枕春短,秋長住。”

  對方發來一首詩:“枯睡夢頻驚,遲起倦梳妝。化蛾窗前唤,紗扇撲蝶忙。”

  瓊花起身到窗前,天上孤輪皎潔,池裏水月相親。或許,蝴蝶明天會來?



六十二

  聽到叮冬的鈴聲,阿秀像一只粉蝶,飄然而起。一開門,見是楊文敬,她一把抱住,吊在他的脖子上,高興説:“真是心有靈犀,剛才還念着你。”楊文敬像一根細長的枝條,突然遭到猴子的攀爬,馬上彎成一個“C”字。趕來開門的秀母,見如此動人的一幕,急急退回房裏,偷媮樂着,眼睛眯成一條縫。

  賓主坐定,正好菜香飯熟,楊文敬入席時間精確到秒。正要舉筷,他呼的起身:“差點忘了,給二老帶了禮物。”他從皮包裏拿出一個盒子,用精美的彩紙包着,還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秀母接過禮品,聲音有點抖:“爲什麽要這樣破費!”她撕了六重紙,在小盒子裏抽出一個撥郎鼓,頓時一桌尷尬。楊文敬不慌不忙:“請看,鼓邊上的英文:杜魯門。”秀父一聽,轉愠爲驚:“了不得,那是美國前總統!快拿來瞧瞧。”秀母説:“我只聽説過吐魯蕃。”她最看不慣收藏名人物品者,把名人用過的尿布當國寶。秀父還在陶醉:“如此稀罕之物,爲何送人?”楊文敬即興編一個故事:“家父生前交代:這等珍物,當由行家收藏。”其實是地攤兩塊錢買的。秀父益發喜歡這個未來的女婿:不僅送大禮,還把自己當行家!

  秀父從内室取出一瓶洋酒,看那派頭,肯定名貴。兩個男人酌上美酒,碰杯對飲。酒還在喉,楊文敬聽得一聲細響,既清亮又婉轉,正欲尋找聲源,却戛然而止。他便把酒咽下,却又聽到一個壓抑之音,猶猶豫豫響完全過程。秀父燦然一笑:“老太太上下通氣,身體好啊。”秀母一臉通紅,並横老頭一眼:你不吭聲,大家裝傻不就得了,顯擺什麽文化,不就是個小學畢業生!

  楊文敬把酒杯一放,接上嘴:“屁還真是個好東西。據説當年殿試,皇上御覽時正患着便秘,突然翻到夏啓通的卷子,十分高興:‘下氣通,善解朕意。’於是龍心大喜,欽點進士。”他没有看到阿秀拼命使眼色,便繼續把“屁”放完:“有人評文章説:‘放屁。’這可是個大錯。屁有聲有味,豈不是在讚揚?如果駡别人的文章是‘氫氣’,那就絶了,無色無味,不就是味如嚼蠟嗎?”他的“屁論”,吹凉了滿桌佳肴。秀父動箸,對着一塊肥嫩的燒鵝下手:“文敬,多吃點。”不巧,文敬的筷子也指向那一塊。老人笑説:“我牙痛,還是你來。”

  吃過飯,阿秀拖文敬進閨房,秀父有點失落。她把相册翻給文敬看。哎,小時的阿秀真水靈,怎麽長着長着就變了?不知受到什麽自然灾害。她生就一身完美的曲綫,别人是“S”型,她是“O”型。後來兩人談明星,楊文敬揀着張曼玉、鞏俐、章子怡説,净是苗條的。阿秀説:“我特欣賞香港的沈殿霞和央視的張越。”他吃着阿秀削的水果,漫應着:“是啊是啊,特别有内涵。”阿秀比較私人的東西不多,一會兒就奉獻完畢,便出來喝茶。

  秀父等着“準家人”喝完黄山毛峰茶,便領楊文敬到書房。他打開一個檀香匣子,端出一個玻璃盒,打開罩子,請出寶貝:嗬,一塊田黄石。只見它有花之嫩,水之柔,蛋之清,黄艷艷如落日熔金。他請客人鑒賞,楊文敬見邊上還有專家提簽,不禁慨嘆:“所謂專家,就是什麽都不懂,專門搞事的傢伙。多少贋品,掛着專家的名字,哄抬物價,其實不值幾文。”秀父被他説得一身是汗:“您看看,這有假麽?”楊文敬只覺得好看,哪裏會鑒寶,便説:“經過你的法眼,不會有假。”秀父趕緊把寶貝收起,怕一不留神石頭長了翅膀。

  楊文敬翻了一會雜誌,就告别阿秀一家。他隔天便到阿秀家報到。在秀父廠裏上班,總得有幾分恭敬,不然,屋檐就會敲腦袋。一路凉風,他身生寒意。他納悶:真心付出,竟然得不到欣同的回報!欣同是心中的海倫,他準備像雅典人和特洛伊人一樣,要跟志高决一雄雌,没想到表妹出事,擂臺轟然倒塌。想當年,他宛如董事長的乾兒子,何等風光!

  往事不堪回首。



六十三

  湘蓉走過,留下一陣香風,寶根醉在風中。她發覺後面有人跟着,心猛一提,轉身見一個孩子,發緊的身子鬆弛下來。她笑笑,蹲下來,寶根却往後退,準備逃跑。“蟲子!耳邊爬着。”她站起來。他像火燒着似的,拚命撥弄耳朵。她走過去:“騙你的。叫什麽名?”寶根瞪大眼睛:“你好壞!”他報了自己的名,突然説:“喜歡你。”湘蓉開心一笑:“喜歡我什麽呀?”她低頭要拉他的手,他伸手摸摸她柔順的頭髮,又聞她的脖子:“爲什麽我媽不香?”她又笑:“小人精,長大了定然是……”寶根立刻接上:“開飛機的。你看我爬樹,高得可以够着飛機。”他呼的竄到樹頂。清風在葉間流着,太陽穿過樹林,碎成一片一片,散落在草叢裏。

  强嫂挑着兩筐浸過尿的草木灰,準備到山坡上去。見兒子猴在樹上,喝一聲:“下來,跟我走!放豆種去。”寶根像一只猫,撲的跳到地上。湘蓉説:“嫂子,寶根聰明。”强嫂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她知道兒子學習成績那個差啊,兩科加起來還不到兩位數。因此女生不大睬他,他整天瘋玩。湘蓉捏了一下鼻子,説:“真的不錯,剛才還背了‘床前明月光’。”强嫂眼睛亮起來,没想到自家孩子“智商”如此高,摸了一下寶根的腦袋,叫他回家取了個大南瓜來。他興奮得蹦蹦跳跳,僅會背的一首詩,竟給自己帶來如此豐厚的喝彩。

  他扶車輪似的把南瓜滚來,兩個女人停了聊天,笑得像山茶花。推讓一陣,湘蓉還是收下了强嫂的南瓜。她給强嫂一小瓶唇膏,隨即就涂起來,見鏡子裏的自己,强嫂大笑:“亮亮的,吃了肥肉没抹嘴。”她一股勁地照着,這點東西已經抹在她心上了。她把唇膏收在褲頭内袋:“還是妹子好,男人不是東西。”湘蓉一笑:“强哥干活賽過牛,細心養家,很好了。”兩人推心置腹:嘆男人不會呵護女人,不懂女人最柔軟的地方。臨别時强嫂説:“志凌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碰着你這麽好的媳婦。”

  寶根耷拉的腦袋跟在媽媽屁股後,不時回過頭來看。目送母子倆走遠,湘蓉才回去。吃完午飯,一陣惡心,吐得臉色煞白。志凌只當是着凉,給她抹風油精。她踱步回房,見墻角一包東西,打開一看:肉鼓鼓的李子。洗了幾只嘗嘗,酸酸的正對胃。問河二:“誰家的?”她茫然:“不知誰落在這的。”湘蓉目光四處搜尋,見竹林中一個小腦袋,一張笑臉,她要過去,他一閃不見了,咳,小寶根。河二見湘蓉愛吃酸李子,拉過志凌:“好好關心一下,她有了。”志凌激動异常,耳朵貼着老婆的肚皮:“兒子,叫爸爸。”見男人的傻樣,她笑了笑:“才三個月。”

  據説因爲喜歡孩子,所以人人愛照鏡子。孩子是父母的鏡子,是成人的過去,成人有着無限的好奇,並寄予厚望。等孩子長大,年老的父母才發現那不過是一個夢,上帝的一場騙局。沉浸在“準父親”的喜悦中,志凌幹勁衝天。如果他是車輪,湘蓉就是發動機;如果他是奔馬,孩子就是寬廣的草原。志凌有着宏偉的計劃,不斷構想“蘑菇加工廠”藍圖。他想:工廠賺取鈔票,送孩子到外國去,讀個博士回來,嚇死村里人!

  天還是照常的亮了,湘蓉却没有照常起來。志凌坐到桌邊,河二盛好稀飯,兩人才發現异樣。志凌以爲她有孕嗜睡,却見床頭有信,老婆眼中有泪。信寫道:

  “小妹,媽摔斷了大腿,住在醫院。她躲來車,掉進河谷裏。我付了五千元,還缺二萬,無處借貸。你知道,爸除了會喝酒,一無所有。我上班領工資,僅够一家開支。實在無奈,才向你開口。哥萬分慚愧……”

  河二掀簾進來,志凌告訴她整個事情。湘蓉爬起來,一面抹泪一面説:“我趕回去看看。”河二扶着她:“使不得,你已經四個月身孕。”老人知道兒子雖然有點錢,但要用於投資,不好分拆。好比一座房子,拿掉一根柱子,就很危險。思慮再三,她出去了,一會兒回來:“這裏有二萬,你先寄回去。”這一堆花花緑緑的票子,面值大大小小,有志高、志華給的,有自己攢的。她捨不得花,知道撲壁無塵的窮滋味。



六十四

  瓊花吃得有滋有味。半年來第一次坐在飯廳,以前都是床上吃早餐。查理何咧嘴一笑:“難得起這麽早,有事嗎?”她甩了甩頭髮:“去看表姐。”他喫驚:“我送你去。”她停了筷子:“已買好火車票。”他説:“打算住多久?”瓊花起身拖行李箱:“三二天,一周半月的,説不定。讓司機送我上火車。”既然自己無法消磨她的時間,就讓表姐去消化,查理何説:“一路平安。”瓊花説完“謝謝”時已走出大門。

  她躺在卧鋪上,窗外樹飛山走。眼前一塊塊金黄的稻田,東一個西一個村人彎腰勞作。他們會帶着滿筐收穫和一身疲勞,回家喫飯,相擁入眠。這種粗糙的愛情,像窩窩頭一樣耐嚼。瓊花做了一個短夢,火車到了廣州。車站是個馬蜂窩,裏裏外外盡是人。她出了站,坐出租車到越秀公園,找到臨街一家西餐店,直奔靠窗的六號位。

  “請問,您是‘邊緣人’先生嗎?”瓊花敲了敲桌子。

  “您是蓮花仙子?”邊緣人放下手中的雜誌。

  兩人如螺釘螺母扣上後,兩顆惴惴的心才稍稍平復。坐定後,邊緣人説:“真怕你不來。”瓊花笑了笑,露一排玉牙:“出租車上想改變主意,到表姐家去。”那時她才想起表姐前天已出差到杭州,此情她按下不表。他給她的果汁加了一塊冰:“你比我想象的漂亮十倍,原以爲是紅嘴鷗,飛來的却是白天鵝。”她打開菜譜:“我以爲是潘長江,見到的竟是樑朝偉。”兩人哈哈大笑,拘束的繩索鬆綁,都舒了一口氣。

  “你舉止如此優雅,定然有個好母親。請問她老人家做什麽職業?”邊緣人推了一下眼鏡。瓊花笑而不答,從包裏取出一張紙展開,向邊緣人打了一條横幅:“莫問身世。”他説:“不好意思,違規違規,喝酒認罰。”喝干一杯葡萄酒,又酌一杯,舉起來:“從網上走到網下,不容易啊,爲友誼乾杯!”

  吃過飯,先到鎮海樓看古董。邊緣人指着一排古陶碗:“這玩藝擱這地方‘寶貝着’,古人有知,定會笑死:‘不開化!送你一打。’”瓊花笑得歪在他身上,説:“什麽東西在你嘴裏都不值錢,不知我在你心裏有幾斤幾兩。”他摟着她的肩:“鄙人以世界爲輕,獨以‘仙子’爲重。只是不知仙子芳名。”她指着他:“哎,又犯戒。罰什麽?”

  邊緣人建議泛舟珠江,當艄公爲罰。兩人租了一條小船,老邊擺弄起來還真是那麽回事。江水碧波似風中蓮葉,兩岸高樓矗立,斑斕的倒影如醉漢,前仰後合。劃到江心,兩人視綫交織在一起。忽然巡邏艇從旁邊飛過,水波冲得小船飄摇起來。他們相視而笑。上得岸後又去白雲山,一路的你追我趕,爬上摩星嶺。瓊花好久没有這樣快樂過,面對鱗次櫛比的高樓,她高聲呐喊。兩人正想以擁抱方式作紀念,治安員催着他們下山。正是週末,登頂的人群如潮,嶺上彈丸之地不可久留。最後在光孝寺完成了兩人的心願:他贈她菩提葉一枚,她送他念珠一串。



六十五

           一葉青翠

           種在白雲深處

           陶碗捧滿江水

           連同遠古的風

           一起澆灌

           數着念珠

           等那菩提

           開出一樹相思

  瓊花打開電腦,收到邊緣人一首詩,還有一條短信:“什麽‘莫問身世’,簡直是不平等條約。後悔跟你承諾!如果網絡一斷,彼此還是‘雲深不知處’。”留言欄有兩行字:“不要問珠江有多長,只知道我情有多深。不要問白雲有多高,只知道我愛有多厚。”瓊花看得如痴如醉,仿佛包裹在暖暖的霧中。兩人分手是在當天太陽落山時。瓊花在羊城逛北京路,弄得筋疲力盡,才回到表姐家。只自己一人獨住,十分無聊,第二天就回到天天南公司。

  “我表姐家的地址,幸虧没告訴你。”瓊花把話提交給對方,讓邊緣人“慨嘆”一番。還没等對方回文,保安跑進來報告:“查太太,不好了,門口堵得墻壁一樣,車根本過不去。”瓊花慢吞吞地説:“查總呢?”保安説:“去深圳,明天才回來。”瓊花皺着眉跟着出來,見路中央横躺着一個人,以爲出了車禍,却聽那人在呼號:“老天,怎麽可以這樣!”

  真是冤家路窄,瓊花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志凌。她喝一聲:“起來!”他好像聽錯指令的士兵,由仰卧變成側卧。“再不起來,别怪我不客氣打110,有話裏面説。”瓊花轉身回公司,志凌如撒賴而没得到糖的孩子,無奈地起身,一臉灰土地跟着。圍觀人的十分掃興,“嘘”聲一片,不情願地走散。

  “你丢人不丢人?”瓊花把一杯水推給志凌。他邊説邊起身:“丢你什麽人!我們有關係嗎?”挺了挺腰板,要走出大門。“回來!”瓊花聲音顫抖,兩顆泪奪眶而出,她氣憤地把電腦電源拔掉,屏幕“卟”一張黑臉。他放緩步子,猶豫了一下便停了。一片寂静,宛如鴻蒙之初。他轉身回來,復坐下。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嗎?就算是一個陌生人,也不該這樣對我。”瓊花一抹眼泪,倒在沙發上。兩人是位置不對的菩薩,臉各朝一邊。過了許久,瓊花才平静地説:“怎麽回事?”志凌已没有呼喊和掉泪的衝動,連感嘆都覺得遥遠。他開始講述一個“荒誕故事”。

  “她卷走我的全部家當!還以爲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五個月身孕的人,能跑去哪裏?太天真,竟然十分信她!”她好得美玉無瑕,怎能不信?志凌抓自己的頭髮。他喝了一口水:“昨天早上進山替母親收豆子,她説到鎮裏去買尿布,我就大意了。午飯時,她還没回來,眼皮跳得厲害,只怕有什麽閃失。母親説公交車少,估計在等。等到下午三點,查看櫃裏的存摺,才知道完了。趕到鎮裏,找不到她的踪影。”

  瓊花説:“你們領了結婚证,她跑不掉。”不説還好,一説志凌就痛,着了火似的:“她設好了圈套,簡直不是人!”村長報了案,經查,發現身份证是撿來的,“陳湘蓉”是工傷在家的湖南女子,廣東佛山打工時丢過證件。户口證明上的“公章”,也是私刻的。

  志凌想起家裏有一封信,公安鑒定地址,結果是“地球上不存在”,恐怕火星上也没有。河二嘆道:“錢在袋裏才安穩,存什麽銀行!”警察受了啓發,撲到銀行,發現近期兩筆款到了一個賬號:一次二萬,一次十五萬。這個賬號兩天前已消户。

  妻子如女作家瓊瑶筆下的香妃,化成一只蝶蝴飛了,跑得如此驚心動魄,如此不着痕迹,超出志凌可憐的想象力。他覺得“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的確是真理,因爲自己總是抓不住。古人雲:一日夫妻百日恩。志凌是二百日夫妻,却一朝恩斷義絶,情感史上寫下可泣不可歌的一章。



六十六

  一陣鈴響,志華抓起電話,才“餵餵”兩聲,就急得掉泪:“媽,什麽事?别嚇我!”安順爲舊錯而在地上跪了二個小時,志華拉起他:“快走,出事了!”安順抓起衣服,往車庫跑。車開到樓下,志華已經收拾好簡單的行李。一路風馳電掣,兩人很快就到了村裏。

  安順跳下車,脱了外套,向空中用力擲去。一根燒旺的火把被撲落,衣服冒着煙。衣服離新的蘑菇大棚只有兩米遠,大棚灑過液體,空氣中充滿汽油味。他趕過去拽衣服,燃起的火苗燒掉他一塊鬢髮。志凌輪起鋤頭朝安順後腦砸去,一旁的村民們齊聲尖叫,河二看得兩眼翻白,跌坐地上,只有出氣没有進氣。歡歡一股勁叫“奶奶”。

  安順一扭頭,見柱子死死頂着志凌的手,鋤頭在空中定格成一個反寫的“7”字。柱子聲嘶力竭:“火!火——”安順終於把火源拖出二十幾米,隨後一把抱住志凌,兩人把他摁倒,抬起房裏,反鎖着。門被撞得砰砰亂響。大棚着了火,會迅速引燃瓦房和山草。山草高可没人,在風中擺着美妙的身姿。山草失火,連片的鬱鬱葱葱,將變成茫茫灰海。

  志華背起母親,靠在床上,掐人中,抹保心安油。她泪眼婆娑,指甲劃破了手背。見母親緩過氣來,志華擦掉她嘴角血迹,餵她紅糖水。讓歡歡看着奶奶,她出屋來,見舊的蘑菇棚已經搗毁得不成樣子,她蹲下來哭聲如唱。安順叫柱子看住志凌,自己開車一溜煙不見了。半個鐘後,醫生從車上下來,給河二開了點藥,給志凌打了一支鎮静針。兩個小時過去,四處一片狼借,却没了喧鬧,寂静如黎明。太陽殘片掛在樹梢,蟋蟀啪啪啪振翅飛翔。山泉依然清亮,唱着歡歌。山谷裏寧静的外衣下,有着怎樣的慘烈,少有人知道。正如白雪世界,底下是如何的崎嶇和污穢,不是雪化之日,大家都集體失憶。

  第二天上午,河二很虚弱地坐在椅子上,志凌仍然睡着。她問安順:“你和志高,都瞞着我,到底爲什麽?”志華説:“媽,做生意有起有落,很正常,覺得没必要讓你操心。”河二摇摇頭,白發中尚有幾縷灰色:“你們還是不懂,媽見過的事不少。好歹説説,我心裏踏實。事兒都是志凌告訴我的,没料到他又瘋成這樣。”她不敢想象安順遲一步回來的情景。“幸虧給你倆打電話,如果是志高,那麽遠的路,回到家時,説不定我和歡歡都没有了。”河二説着,紅腫的眼睛又冒泪。

  志華慨嘆,受此番打擊,哥哥已脆弱得像一根朽木,無法完整拾起。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握自家的男人:“他承受不輕,但醒得早,真是慶幸。”她暗暗使勁,安順回頭給她一個微笑。頓時,兩人心底徹底豁亮,彼此知道對方的重量。劫後餘生,一家人專門做了一頓魚湯。安順喝了點酒,勸河二也喝點,壓一壓餘驚。

  安順問:“哪裏來的魚?”河二説:“不知道。早上起來,發現門口水缸裏有魚。”這種奇怪的事已經不止一次。起初不敢吃,後來聽到魚跳的聲音,追出來,遠遠見一個極熟悉的背影,河二便放了心,胸中盛滿感激。村裏養魚户,除安泰,還有幾家。



六十七

  安泰沉默得像一截木頭,狠敲一下,才一聲悶響。他喜歡跟魚説話,但只有兩個字:“吃吧。”他知道山谷裏最嫩的草在哪裏,他明白魚兒嗜的是哪種口味。天剛放亮,他就趟着露珠,割回滿滿一擔翠緑。只要他的影子出現,魚兒見了爹似的飛速游來,聚成一堆,水裏翻滚打跳,宛如撒歡的小狗,在主人跟前翻筋鬥。青草往池塘一撒,千百張嘴巴就歡快地嚼着,安泰便露出難得的笑容,眼角深深的魚尾紋,如兩束利箭,射向兩鬢。

  餵過魚兒,他才做早飯。屋裏依然黑闇,即使艷陽高照,他家也不明媚。他住最裏一間,周邊被别人的房子包圍着,只有屋頂一小塊明瓦透光,報告晝夜的消息。安泰把昨夜撕下的日曆,整齊地粘到本子上。這樣的本子有三十幾個,後來的十八本,日曆背面畫滿女人頭像,拙樸稚氣像七八歲孩子的作品。頭像那張臉永遠不老,只是頭髮由黑變灰,由灰翻白。倒底畫的是誰?只有安泰心裏清楚。

  安泰總是精耕細作,把土地平整得像床墊,别人見了嘖嘖稱奇:“綉花不是?”的確是大地的藝術家,他營造的梯田,從上往下看,仿佛打開一排抽屉,裏面裝滿五穀雜糧。“戰天鬥地,其樂無窮”之後,他厚重的鋤頭,磨得剩下一塊,如鐮刀彎月。每年跟土地交流後,都出現一把“月鋤”,他珍藏起來,不知不覺積存了三十八把,掛滿一墻。從河裏撿來各色石子,嵌在鋤把上,敲起來丁丁當當,雖不婉轉却明快。他每天敲一陣自製的“編鐘”,就回到無憂無慮的時代。假如維也納金色大廳讓他演出,定然可以震驚世界,但是他太卑微,連奥地利在哪個星球都不知道。

  年輕時的安泰,還是十分動人的。每天傍晚,霞光鋪水時,他就插在河裏洗澡,一身的肌肉讓少婦心底起潮。偶爾小魚咬着他的腿肚,他就嘿嘿笑個不休。河中洗澡,秋冬不改,他一直堅持到前兩年。稜起的肌肉鬆弛成袋,村民就開始“審美疲勞”,他一下水,小孩子便偷偷扔石子。從此,他懶得開口,成了一塊會移動的石頭。三十年前,經受不了“偉大運動”的考驗,父母喝了農藥,雙雙追求極樂世界,安泰的舌頭便開始不好使,人變得更加勤快。四個弟弟長大成人後,各自過日子,安泰就成了真正的“快樂單身漢”。

  他晚上必須喝酒,一塊五毛錢一斤的米酒。炒一碟黄荳,擺兩雙筷子,兩個杯子。酌滿兩杯,左手杯子碰右手杯子,然後喝干一杯,另一杯放回原處,如此五六回始罷。有時唱:“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却上心頭。”有時,他滅了電燈點蠟燭,任由蠟泪歡流,最後燭光藍成一點。他擁着被子在凳子上睡熟。早上起來,把一杯剩酒倒回瓶裏,吃掉碟裏最後一粒豆子。安泰清除了桌上的殘蠟,拾鐮上路,割草去也。

  村裏的孩子偶爾戲弄安泰,却又怕他。盡管替歡歡撿回掛在樹上的風筝,又替她找到被河水冲走的花布帽,但她還是不敢走近他。她問奶奶:“那個人壞嗎?”河二變了臉色:“他哪壞?”歡歡説:“他不笑,没人喜歡。”河二沉默不語。她轉入屋後,撫着一堆劈柴,潸然泪下。歡歡準備到鎮裏上中學,家裏的柴草河二獨力承擔。河二挑水澆菜時閃了腰,門前屋後撿落葉,猛然發現這麽個柴垛,一陣眩暈,靠墻呆了很久。



六十八

  近來發生一些怪事,讓安泰心裏發慌。先是晾在門外的褲子不見,後來掛在天井的内衣失踪,竟然有人要破舊的東西?再説内衣那個老土,不知是漢服還是唐裝。第二件令人不安的事:桃花開不敗。過年時,裁一枝新桃,插在水瓶裏,圖個吉利。一般三五天,花苞就笑得燦爛,過二天即蔫。自己掐算着日子,今年竟然開足一個月,仙附桃花?還有一件令人氣憤的事,就是園子裏的“菜樹”不時被人放倒一株兩株。

  安泰算得上成績門門全優的農民,只是補衣和種菜二項留點遺憾。正如古希臘英雄阿客琉斯也不完美,弱點就在脚跟,據説捏着洗嬰時,聖水没有浸到。安泰却是傳統的“聖水”泡得過度,腦子裏殘存着一種觀念,認爲縫補和菜園是女人的事,男人干着不體面。等到趕集的日子,他就扛着一堆破衣,讓裁縫提“一覽子方案”,要麽裁彎取直,要麽重新組合。他的菜園子,栽種别人扔掉的瓜豆青菜,靠天收,因而青菜長成大樹,無限傷心地開出白花。瓜越來越小,豆越來越短,最後剩下象徵意義。但安泰依然滿足,偶有收穫,就吼一段山歌。

  老實的安泰没有偵察經驗,但還是運氣地逮住“毛賊”。那天上山,被蛇咬了一口,當下在泉水裏拚命洗,回來又猛擠傷口,總算把毒迫了出來。小命雖保,活罪難逃,便在床上哼哈了兩天。等腿腫漸消,一瘸一瘸地走動,猛然竪起耳朵:輕步微音,似在廳堂。“誰!”開門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向拐角,還帶翻一只水桶。他壓着嗓子:“嫂子,小心臺階,慢點。”對方應聲“回去”便消失了。看着椅子上叠得整齊的衣服,桌上的蔬菜,安泰不顧一切地流了泪。細看房裏的桃花,已不是原來的那枝,自己種地時,河二給换的。村里人出門,没有上鎖的習慣。

  站在窗前的安泰,狠狠地吸一口,噴出長長的煙來。他等志高的車子駛過村道,知道河二坐在裏面。灰藍的防曝膜,遮斷了他的視綫,但他執拗地站着,像個倔强的孩子。車子出了村口,河二説:“落了一件事。”志高把母親送回大屋,河二隔着門説:“出去住多久説不定,園子裏的菜澆澆水。”還没等他開門,河二出了大屋。志華問:“去干什麽?”河二掠一掠頭髮,一副焕發的樣子:“跟祖宗道個别。”志高笑道:“列祖列宗保佑!”

  聽説大哥出事,志高連夜趕回。志凌受了刺激,静養幾天,幸無大礙,清醒了還爲自己的魯莽後悔。歡歡上中學,住安順的樓房,跟安定和幾個工人一塊喫飯。志凌倒願意自己一人過,來去無牽掛。大家發現志高只身回來,驚問:“欣同呢?”這位三十出頭的青年,突然有幾分忸怩:“她不敢坐車,已經四個月了。”河二高興得一股勁責怪兒子:爲何不早點告訴她?她急着要去看兒媳,目光却落在志凌身上,他笑了一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放心去吧。”

  志高興奮得跳起來:“終於争到媽了!姐,如果你趕在前面,我就够戧。”志華看着安順,安順點點頭。志高大笑:“不會吧,這麽快就築成統一戰綫,跟我搶?”河二斥兒子:“説什麽争來搶去的!你們需要幫忙,媽分成兩半也樂意。”

  志高給安順一瓶飲料:“姐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安順剛拉開罐子,專注聽着。志高説:“房地産昇温了。”志華説:“小弟,不像你,我可没做這一行。”安順倒是聽出門道:“志高的信息好。房地産帶動鋼鐵,我的破爛可能要抖一抖了。”志華説:“幸虧没有賤賣!”



六十九

  志高的藍島公司是一條蠶,没有吃市場拉銀錢,反而咬得志高入不敷出,負債纍累。可憐的客户量,閑得一大幫工人總想搓麻將。史仁更關注每個細節,一盞燈多照了五分鐘,他都跟人急。可是再省,窮人擠不出富翁來。志高很是感激:“等好轉,給你加工資。”老史笑了笑:“加啥工資?够呢。”他想:“等到公司扺給銀行,我連個窩都没有。”周一的部門經理會上,大家衆口一詞:裁員!志高却自責:“是我欠開拓,不怨他們。”經理們對老闆的慈善之舉不以爲然。

  三個倉管員在打撲克。一個説:“‘藍島’快成‘爛倒’,你們找好‘婆家’没?”一個説:“干我們這行没多少技術,活兒不易找。”另一個甩出一張牌:“老闆没少我們一分錢,急匆匆走,傻子!”第一個大嚷:“帶眼睛没?吊主出個副,拿回去,罰10分!”見别人换了牌,他又説:“等到房子都塌了,怕跑不及。”志高笑着進來,道:“我頂着,砸不了大家!”三個人噌地站直,一臉緋紅。一個説:“老闆,我們瞎説,您大人大量。”志高招呼大家坐下:“我也算一個,四人玩才痛快。”他一邊洗牌一邊説:“公司就像漏鬥,撮一把沙子,全都漏光。如果一股腦全倒進去,互相團結着,一粒也不會漏,除非背後有人捅一下。”衆人點頭稱是,其中一個臉似桃花,羞澀得像洞房花燭夜的姑娘。

  “老闆,門口一輛車抛錨了。”機修部經理説。志高收起對講機,直奔門口,見馬路中央停着一輛豐田車。車上出來一個中年漢子,志高説:“出問題了?要幫忙嗎?”他額上有汗:“好好的,咕嚕一聲就不動。”志高讓人拖車進廠修理,跟客人喝起茶來。客人是江西瑞金人。志高説:“貴縣有個沙洲壩,壩裏有井,毛主席還親嘗其水。”那人眉毛一揚:“可不是?那水滋潤了紅軍,滋潤了革命。”志高鐘了茶:“真是聖水,有機會去開開眼界。”那人呷口茶:“我告訴你,那泉開在龍脈上。”兩人瞎聊着,傳出朗朗的笑聲。

  綫路部經理進來:“車子修好了,這是收費單。”客人接過一看,雙目瞪成牛眼:“2000元?”經理笑説:“20元。换了兩根道綫。”客人付了款,呼的一聲走了。志高盯着墻上的日曆:又近發薪的日子。俗話説:快樂不知時日過。怎麽痛苦也嫌日子短?他看着窗外,一排不肯規矩生長的樹木,向志高伸出枝條,好像要跟人握手。志高實在没有詩意,除非枝條掛滿鈔票,否則他兩手不會抽出褲兜。

  一輛車子徐徐駛進廠區,剛才那個客人又回來。他握着志高的手:“我公司的車,到貴廠定點維修,如何?”志高激動得握着别人的手久久不放:“承蒙關照,包您滿意。”兩人簽了合同。志高提前下班,要跟夏欣同分享喜訊:“雅達公司,五百輛出租車!”她笑説:“哪來的貴人?是不是跟人喝酒喝出來的?”他賣關子:“比酒還高幾個檔次。”她把手放在他肩上,他輕輕摟着,怕碰着肚裏的寶貝。欣同説:“老實交代,干什麽非法之事!”志高笑道:“非也,老婆大人有所不知。雅達公司老闆欣賞的是服務,當然也欣賞我。”她捏着他的鼻子:“明白,碰上富婆!”見彎子越繞越遠,志高才痛快講了過程:客人離開廠後,發現車子洗得干乾净净,回來跟志高説:“你們的服務真是周到。”他説,在别的廠,换個綫什麽的,非得五十元不可,還借機把别的部件也换了,修理費打得高高的。他見廠裏冷清,而老闆待人熱情不减,自信如山,誠交天下友。因此,心裏定下這位合作伙伴。

  員工開始忙碌起來,常常還要加班。他們的見識越來越豐富:缺眼睛歪鼻子,斷腿少胳膊,剃頭腰斬扭麻花。因車禍而奇形怪狀的車子,不一而足。這些或是掛彩,或是癩痢頭,或是久病沉疴,進了藍島,舊貌换新顔,一輛輛車子如帥哥靚女,昂然出廠。多虧了一套先進的設備。某日夜裏,藍島接待了兩位“客人”:桑塔納深深地吻進奔馳。全廠工人瞪大了眼晴。





七十

  志高拖着一身疲憊,十分興奮地回到家。欣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撫着肚子:“寶貝,爸爸回來了。”他把耳朵貼上去:“唉呀,踢我,小心出來揍你!”她大笑:“你敢!”見電視没有戴“眼鏡”——防輻射的網罩,志高説:“我兒子有事,饒不了你。罩子呢?”欣同呶呶嘴:“問你媽。”

  河二從陽臺上拎回網罩,説:“這篩子不經洗,擦兩下就穿個洞。”志高苦笑:“這是高科技!”欣同説:“媽是科盲。”志高怪妻子不提醒母親,欣同嬌嗔:“從床上起來,她已戳破。都是你害的,我起床容易嗎?好端端一個人,被你糟蹋成這樣!”河二對“糟蹋”一詞很有看法,但不便抒發,進厨房忙去了。

  志高關掉電視,欣同説:“可憐我的花啊容,月呀啊貌。你破壞世界,我來收拾殘局,還爲你生一個建設者,豈有此理?”他笑道:“我的夫人,你可記得,大壞蛋希特勒也是他媽生的。”她粉拳敲他的肩:“呸,就不想好的。”兩人突然覺得教子重要,於是一起研究“0歲教育方案”。志高主張找愛因斯坦的頭像掛滿卧室,此人智商高。欣同不苟同:“瞧那粗毛亂炸、胡子拉茬的樣子!”她更趨向韓國的帥哥。志高説:“原來喜歡那幫不長胡子,動輒哭鼻子的男人。你爲何不中意楊文敬,那個白麵書生?”她反問:“倒想知道,當時你不怕我被人搶了?”他捋着她的長發:“你是玫瑰,不是百合,他下不了手。”欣同哈哈一樂:“命中注定是你的人,逃也逃不掉。我的刺真够他受的。”她摸着他的下巴,早上刮過,晚上又扎手。她明白這東西有一絲好處:可以撓癢癢。欣同站起來:“你羡慕美國大男人,可你哄女孩的辦法一點不比韓國人差。如果不是這樣……”志高接上:“你就掉進狐狸嘴裏。”

  志高清了清嗓子:“告訴你一件正經事:無意中,高攀了一個人。”她説:“噢?盡揀便宜。”看志高手上的名片:“某局李某某科長。”他説:“那天夜裏,拖了一輛被撞得彎腰癟肚的車子,乖乖,是奔馳600!”志高吩咐工人精心修理,還到外市購配件。他帶着史仁親自跑“保險理賠”,忙活了好一陣。車主十分滿意,請志高喝酒。志高對酒不感興趣:“你知道嗎?此人來頭不小:廳長的公子!”

  河二在厨房裏手舞足蹈之後,張羅了一桌菜,大家提勺捏筷吃晚飯。欣同指着一碗菜,眉頭皺得像百褶裙。潔白的豆腐似煤灰裏撈起,布滿老人斑,那斑形似芝蔴還大,色如醬油還深。河二十分歉意:“煤氣火性烈,燒糊了些。”欣同的唯美主義主張,該菜應當立即從人間消失。志高從博愛思想出發,覺得應該尊重母親的勞動。河二則認爲:節約是美德,浪費無异於殺人。正當大家爲“豆腐”去留僵持,老人端起菜碗往飯裏倒,志高身手敏捷,從母親手中搶過半碗。志高挑了一塊入口:“媽,怎麽那麽咸!”他知道母親曾是做菜好手,心裏忽然沉重:“母親真的老了!”河二張着嘴,像做錯事的學生,等着老師發落。

  欣同夾了一根青菜,提得高高的,仔細打量:“灰,細灰!”志高看着老人,河二老實交代:“没刷鍋就下菜了,鍋油油的刷了可惜。”志高埋怨欣同太挑剔,不給人面子,又怪母親:“兒子再没本事,還不至於買不起油。”欣同説:“我不餓。”一推碗便到房裏吃零食。河二覺得兒媳婦正在干大事,就讓着,默默把飯吃完。洗碗時,河二的手特别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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