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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三十一~四十

三十一

  小男孩在河邊摇摇晃晃地跑,媽媽在後面追。他一邊笑一邊叫:“媽媽抓不到我。”她故意够不着,男孩跑得更歡,一路咯咯咯。玩了六七回,她一把抱住他,親他的小臉蛋。臉兒怎麽毛絨絨的?睁眼一看:她懷裏抱着一只兔子!慌忙鬆手,兔子掉入河裏,並大喊:“媽媽救我!”

  志華午睡驚醒,雙泪直流。河二見志華坐在長凳上發呆,一身虚汗,忙調一碗紅糖水讓她喝了。河二實在幫不了志華,轉入房内,向着畫像哭:“老頭子,你真是閑命,早早撒手,讓我一個人操心不盡。”志華看着院子裏的歡歡,跟别的小孩玩“拔猪耳朵”遊戲。歡歡在圈子外面跳着,腦後的辮子一翹一翹的。她幾次試着抓圈内人,都閃了過去,撲了空。志華説:“媽,我去安順店裏。”房裏傳出一聲模糊的“嗯”。

  入秋以來,松針掉了不少,滿地金黄。楓樹東一棵西一棵,點燃蒼翠的山頭。山像一頂花帽,静静地扣在大地上。志華踩着軟綿綿的松針來到巨石縣,圍龍大屋雄鷄晝唱,屋前的田野,禾苗緑油油,正準備揚花抽穗。一水蜿蜒,在田間明滅。

  大少爺坐在門前礎石上嚼薯干,見了志華,高興得手舞足蹈,轉身跑向屋裏:“媽,回來了,回來了!”母親從房裏探出頭來:“吼什麽,嚇着孩子!”望見兒子身後還有人,便讓爺爺領着孫子從後門出去了。

  “媽,優達呢?”

  “不知道。”

  “剛才不是還在嗎?”

  “這個家你都不要了,還問優達干嘛!我的孫子,誰也别想打主意!”

  被人剥奪了母權,志華覺到自己像一頭母猪,氣憤得直跺脚。没法舞刀弄槍,又無獠牙長角,格鬥不是良策。她撲通跪下:“求你讓我見一面!”

  “没門!你好好想想,我當初是怎樣求你的?”

  “不替我娘着想,也該替我考慮,夾在你們中間,我只差一死!”

  房門砰地關上,任憑志華跪到地老天荒,任憑嚎聲干雲裂帛。大少爺拖着志華起來:“爲什麽要哭?爲什麽要哭?”他的泪水順着臉上的皺紋横流。

  志華回來,見珍珍在掠曬衣服。長長的竹竿馱滿大大小小的衣服,五顔六色,萬國旗一般。“嫂子,我的衣服讓你洗,多不好意思。”説着便幫着打開擰干的衣服。她知道珍珍勤快,灑掃庭除,田頭地尾,活兒干得利索。珍珍是借此排解苦悶。志凌雖然在夏收秋種時回來,但兩人没有同房,鷄犬相聞,未曾往來。

  珍珍相信時間,眼前一段“傭人”角色着實難熬。受一綫希望的牽引,珍珍就活得大無畏,她反而常常安慰憂心忡忡的珍母。志凌却相信感情,期待死灰復燃。天天南公司出了一宗鬥毆重傷案後,生意大受影響,查理何心緒不寧,自然就冷落了瓊花。此時志凌是一個可靠的肩膀。

  河二挑着兩捆細柴,從山上下來。見志華,問:“不是去店裏?”志華説落了一件東西,隨即走了。她到鎮裏,見安順幾個在店裏喝茶,夕陽把薄瓷杯子照得半透明。她生爐子做晚飯,聽得他們在聊天。

  “傷的是劉局長的二公子,差那麽一粒米,刀子就到肝。”

  “這貨該殺!争風喫醋的事總有他的份。”

  “怪不得温泉公司發達,原來裏面還有不少猫膩。”

  “虎父生犬子。”

  安順笑説:“虎父無犬子。胡老三,你怎麽知道劉局長的兒子是雜種?”大家哈哈大樂,一天的勞累,在笑聲中抖落。



三十二

  志高窩在寬大的沙發上讀英語,空調呼呼地吐着暖氣。一陣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維,抓起話筒:“噢,您好!趙老闆改變主意,不簽合同了。”志高撂下趙老闆秘書的電話,心裏有二十個猫爪抓着,十分不安。外面冷雨敲窗,寒風把大街掃得空盪蕩,偶有噴白霧的卡車,一路哀號而過。

  時間像一條蠶蟲,不停地嚙着精神的桑葉。志高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打的到咖啡館,一股濃香撲面而來。50%月光+30%星光+20%陽光,館内燈光調和得無限温柔,夢境一般,讓人十分放鬆。志高點了一盤烤鮭魚和一碟多春魚,便坐着聞咖啡,小湯匙不斷地攪動褐黑色的液體,造成一個高速的漩渦。耳邊鋼琴音符,如螢火蟲,在空中游走。

  樓梯口走出一老一少兩個人。志高一個箭步迎上去:“趙老闆,感謝您給面子,百忙中抽空,前來小叙。”老人揚了揚手,示意入座,指上的藍寶石放着光。同來的秘書風姿綽約地走向沙發,尖利的高跟鞋悄然無聲,厚厚的地氈起了良好的銷聲作用。她脱掉毛絨絨的外套,胸前的風光就争先恐後地泄漏。這種七分有意、三分無心的打扮,讓志高有點忐忑不安。有九年職場生涯的志高,很快就凝神定氣。

  “兩位喝點什麽?”

  趙老闆點了一杯“歲月流金”,其實就是橙汁加上幾顆車李子。秘書要一杯“清凉夏季”,上來的是葡萄酒兑威士忌,杯沿夾着一塊桔瓣,杯中插着一把小紙傘。志高要的是“天高雲淡”,即礦泉水中滴了幾滴檸檬汁。

  “趙老闆,您可能只是看到我公司報價高了一點。”

  “其他公司比你低好幾個百分點。”

  志高打開一張圖紙,説:“我們替貴公司作了充分的考慮。我公司海路、陸路和空中一體化,其他公司只有其二,你還得再找另一家運輸公司,不僅麻煩,還耗時更多。時間就是金錢啊。再説我公司有一套成熟的裝運技術,會使損傷降到最小,並投了保險。上述兩個優勢,是我們自信的基礎。”

  “年紀輕輕,竟如此精明,難得!來,乾杯!”趙老闆嘆服。

  “嫁給這樣的男人,是女人的夢想。老闆,我還有没有機會?”秘書打趣。

  老男人臉上掠過一絲不悦,隨即笑説:“自古嫦娥愛少年啊。”志高看在眼裏:“不對。趙老闆是‘霜葉紅於二月花’。”秘書嫣然一笑,臉上緋紅,更加嫵媚。

  老男人問志高成家没有,志高笑説:“女朋友跟人跑了。”話還没完,手機響了,是夏欣同的電話。秘書大笑:“説曹操,曹操到。不打擾你們,我們先告辭。”

  如果有情,相狎就叫相愛;如果無情,相狎就是騷擾。欣同對楊文敬的邀約示好,煩得要駡街。楊某似乎天生就没有自尊心,由着欣同指着鼻尖數落,依然一副“非你莫娶”的痴情。他以“水滴石穿,金石爲開”爲指道思想,開展堅韌的戰鬥。

  見事態嚴重,志高除了勤奮地支付話費外,重要的是不斷輸送愛的養料,共同搆築一致對外的感情長城。打開塵封多年的日記本,寫下第一首情詩。

         爲你種一棵樹

         灑上懷念的雨

         施相思的肥

         我們的愛

         跟歲月一起長大

  志高的錢包長大了不少。因爲挽回一宗7600萬元的生意,董事長爲志高開了香檳,發了奬金。志高請部門骨幹唱了一個晚上的KTV。他還决定選個陽光的日子,到小梅沙去曬曬太陽,慰勞一下自己。那裏的細沙、白浪、碧海、藍天,是愛的見证。細沙上有欣同的足迹,白浪裏有志高矯健的身姿。銜着草莖,他們描繪過雲影,數過流星,聽過蟲鳴,啜過露珠。沙灘上的美女絡繹不絶,志高眼裏只有可愛的欣同。



三十三

  欣同的家鄉一馬平川。鑽一口井,甘洌的清泉就冒出來,日夜不斷,讓自來水公司徒嘆奈何。她的嬸嬸曾杞人憂天:“是不是住在島上?地這麽薄,就不定哪天我們就沉到海底龍宫。”叔叔笑説:“住到鄱陽湖裏還有可能,海遠着哪。”欣同對太行山的乾旱和新疆的缺水,曾經十分費解。家門口幾百裏的湖面,魚蝦亂跳。天地洪荒了,家鄉也不缺水。

  欣同愛嚼鴨脖子。骨鏈間一條條瘦瘦的肉絲,香辣不膩,特有韌性。到武漢讀大學,發現大街小巷盡是鴨脖子,她跪在床上感謝上帝:“您老人家怎麽這樣理解我!”舍友嗑着瓜子或銜着話梅,跟男朋友看電影;欣同却捏着鴨脖,跟人賞櫻花。面對無葉而一樹燦爛的櫻花,欣同對“好花還須緑葉扶”這話很有意見。她看不慣没有男友就活不下去的同性,自己一個人自由得像一陣風一片雲。不是没有人愛她,暗戀的隊伍浩浩盪盪。她曾經有過一周的戀情。一個帥氣的男生,因爲一件小事,被老師訓斥了一次,總在她面前流泪,欣同只好揮刀斷情。别的“戀友”,見帥哥被踹,感到自己條件尚不如人,便把美好情愫永留心底。

  都説“東西南北中,發財在廣東”,入粤才發現並非遍地是黄金,街邊也有叫化子。欣同碰了一鼻子灰之後,才進入志高的公司。志高的籍貫引起夏欣同的興趣:“廣東仔也長這麽高大!”這一點好奇,還點燃不了愛的火苗。欣同以樂觀敏捷而享譽全公司,同時催生了許多工友心裏的春芽。文質彬彬的劉躍:“欣同同志,首先表明我的態度,我是百分之百認真的。”欣同像吃了五成熟的青梅,牙根都酸透。油頭粉面的汪子今,每天跪下一條腿來獻玫瑰,甜得像巧克力,粘得像麥牙糖,十分單調。古銅色的大砲,擺一副要翼護小鷄的姿態,時時作好戰鬥的準備,却總碰不上要欺侮欣同的壞人而沮喪异常,熱切的愛無由表達。

  中秋月圓,异鄉人無法回家團聚,公司决定員工到公園燒烤,以慰思鄉之情。爐膛火紅,叉子上的肉菜滋滋地滴油,空氣中飄着陣陣香氣。大砲大塊吃肉,大杯喝酒,一嘴油亮,汗水直流。他大談東北的雪,借此降温。之後説到澡堂,他頓了頓:“我是半個月洗一次的,攤上我,澡堂要關門。”欣同皺眉:“怪不得他們都説‘臭男人’。”大家故意氣欣同:“天天洗澡,浪費國家資源,該當何罪!”她把目光轉向不吭聲的志高。

  志高向火裏投了一塊石蠟,説:“我贊同少洗澡。”

  “爲什麽?”她張着口。

  “人體住滿各種病毒和細菌,大家和平共處,像一座森林。如果勤洗,把皮膚上的小傢伙除惡務盡,結果失去平衡,狼没有了,羊也病倒了。多洗無益。”

  一番話引來一片喝彩。欣同知道歪理得逞,但又無可挑剔,細想還真是“見人所未見,發人所未發”。此後,類似的“新思想”總讓欣同耳目一新,不知不覺就喜歡聽志高“胡説”。話多了,兩人熟絡起來。

  世界經濟一體化,洋節日蜂擁而入。時尚的青年喜歡聖誕節,眷戀愚人節。四月一日那天,志高道演一出“欣同中了手機大奬”的戲,讓她跑到沙頭角領回一堆白眼。欣同便追着志高算賬,志高只好許以請客,並背上掠衣竿“負荆請罪”。並非所有的誤會都道致疏遠,志高兩人在遊戲中日益相知相近。

  一天上午,欣同發現志高的一只皮鞋亮如鏡子,另一只却“塵滿面,鬢有霜”。志高説:“别人的湯不慎潑到我的鞋面,所以這樣可愛。”下午上班,見另一只鞋也亮起來,欣同高興説:“總算擦亮了,這才是經理的樣。”志高咬欣同的耳朵,她“啊”了一聲:“你中午自家潑湯!”



三十四

  早年的日子,河二殘留着面朝大海的記憶。家門口是一碧萬頃,百合朵朵;海鷗飛翔,漁船穿梭;白沙綿延,曬滿漁網。傍晚,夕陽鋪水,紅光瑟瑟。水光接天,雲霞深處是天門。那年月,上天容易,謀生無門。時常聽到飛機的嗚叫,槍聲嗒嗒嗒,村子就關門閉户。不能出海捕魚,家裏能入口的就只有鹽巴和開水。父親脾氣越來越躁,母親急得不停地流泪。河二曾經想過找他們,因爲一個接一個轉手,中間一環某人去逝,就難於順藤摸瓜。父母只是一個朦朧的影子。

  童年凄凉,河二特别憐愛歡歡。魚兒知水,鳥兒戀樹,歡歡知道河二的温暖,很是親近。奶奶的口袋裏裝滿驚喜:一顆糖,一塊餅乾,兩片薯干,幾粒花生。河二的耳邊粘滿歡歡的口水,她告訴奶奶:書拿倒了也能認字;不聽話的阿狗,吃了老師的“原子彈”——黑板擦;搗蛋的强仔到地裏掰正在灌漿的玉米,被人攆得掉褲子。

  歡歡問奶奶:“吃藥了没有?”河二笑説:“我没病。”她就有點失望,歪着頭追問:“你爲什麽不生病呢?”歡歡不知道“窮人死得起,病不起”的無奈,也不知道“病去如抽絲”的艱難,更不明白“公費醫療”的快樂,當然不懂得“小病惹人憐”的幸福,只曉得奶奶生病愛吃藥丸,丸外的白蠟正是烤火的好材料。每當結冰的日子,小孩便找清凉油的鐵蓋子,裏面化點蠟,加條短棉綫,就能冒出黄黄的一個小火團。課間的教室,火光熠熠,掛着鼻涕的笑臉,十分動人。

  新課本發下來,孩子們忙着看插圖。歡歡喜歡用浪綫給標題描邊,標題就結了一層冰似的,煞是好看。對自己的發明,她毫無保留地技術輸出,結果小朋友的課本冰花一片,挨了老師的批評。她喜歡給男人圖案添胡子,給女人圖案畫眼泪和白發,被珍珍痛斥:“不愛惜書籍!”歡歡噙着泪,厥着嘴,一臉的委屈。

  河二撫着她的頭:“告訴奶奶爲什麽要這樣畫?”

  歡歡説:“畫奶奶,就畫白發;畫媽媽,就畫眼泪;想舊爸爸,就加胡子。”

  “不喜歡新爸爸?”河二心裏咯噔一下。

  歡歡沉默了一會,猶豫地説:“媽媽喜歡,我就喜歡。”

  喜歡志凌嗎?珍珍不知道,只是流泪和嘆息。一天早上,她向河二提出到東莞打工的要求,理由是“出去挣點歡歡的學費,也可以幫幫家用”。實在不好阻攔她,河二點了點頭,心裏還是翻了五味瓶。也許眼不見,彼此能静心思考,這是珍珍找到的唯一出路。

  經過一夜的客車顛簸,珍珍到了東莞。街道上源源不斷的車流,不知何來何往,爲什麽如此匆匆。路邊立着許多牌子,每個牌子上密密麻麻寫滿廠名,像飯館裏的菜譜。珍珍的手錶指針剛移向十二,廠門如水閘,工人潮水似的涌出來,填滿街頭巷角。攤販們沉重的眼簾唰地拉起來,目光炯炯地對着人流。小飯館每張桌子都坐滿人,外面還站了一圈圈等座的。一街的油鍋滋滋亂響,青煙裊裊如森林失火。厨師刀起鏟落,忙得像跳踢踏舞。服務員如泥鰍一般,在人海里穿梭,高聲地報菜單,南腔北調匯成黄河交響曲。

  東莞有多少企業?不知道。村主任説:“丢,我話你知,村裏的工廠比村裏的人口還多。”東莞人口有多少?不知道。東莞寸土寸金,因爲每寸土地上都站着人。



三十五

  安順長得像兩位偉人:澤東之軀小平之貌。每當手機響起《春天的故事》,店裏工人知道安順“南巡”來了。

  安順在鎮集北邊買了塊地,建起三層小樓房。外洗白石米,裏面鋪地磚。遠遠望去,晶瑩奪目。趕集的鄉親,進來喝口水,驚嘆房子金碧輝煌。近來安順瘋狂掠地,又忽發奇想,樓外築起高墻,墻上扎滿碎玻璃。院門口還養藏獒防盗。鄉親要來,先按鈴通報姓名,然後接受惡犬驚嚇,來一個下馬威。屋裏輕樂細作,香茗慢啜,失去牛飲海喝的痛快。鄉親漸漸不來了,去過的人都覺得不爽,仿佛跟戴着手套的人握手。

  鄉親由親切變爲敬畏,安順始料未及。他還是一樣的熱情,却得不到對等的回報。他爲此煩惱,志華收起地板抹布:“想回到當初,就搬回店裏住。”見他一副冤屈的樣子,她坐下來:“不要想那麽多,還有更操心的事。”

  的確,安順的腦子没有一刻閑過。他發現世界上做大生意的人,都很專業。快餐麥當勞只售漢堡包、炸鷄和薯條,零售大王沃爾瑪賣針頭綫腦。安順作出一個歷史性的决定:開一個廢鋼廠。當年鄧小平把南海邊上的小漁村打造成現代化的都市,描準的是港澳。安排把工廠設在火車站附近,看好的是省内兩家大型鋼鐵廠。過去的破銅爛鐵,一個價賣給小鋼廠,贏得個薄利多銷。現在作了細緻分類,把好鋼摞在一起,用液壓機做成方塊,便於運輸,賣到大廠裏冶煉,價位像火箭噌噌噌地上昇。大廠吸納能力强,安順的後方補給,從鎮擴大到縣,要出州過郡。隨着業務的擴張,安順的名聲如飄散的蒲公英,在遠近傳播扎根。

  “志華姐,從小就你對我好。我要到廠裏去,這邊店和房子就交給你了。”安順兩手放在志華的肩上。

  “别人會看到的,手放下來。”志華扭動肩膀,“幫你看可以,你哥答應嗎?”

  安順笑道:“屋裏就我倆,怕誰?”他點了一根煙,噴出烟柱,擺了擺手説:“我的哪個哥幫過我?只有我幫他們。再説我的事,干嘛要他們同意?”

  店裏工人都叫志華“老闆娘”,她瞪眼:“瞎説,干活!”消息傳到村裏,村民大大小小的意見,就灌到河二耳裏:蝦和蟹根本不是一對;想必志華没那麽厲害,定是老娘使的招。依河二的口才,要“舌戰群婦”是没問題的,但經過了這麽多事,她不想再評兒女私事。近來祖孫倆其樂融融,似乎也惹着誰,背後議論河二别得意太早。老人覺得安順發達了,遭眼紅也難免。誰人背後無人説,哪個人前不説人。河二惦記着田裏的稗草,是不是又長出來了。

  下午一點半,店裏吃過飯,工人正在剔牙。鎮府的胡秘書帶着二個警察,到店裏東看看,西瞧瞧。工人誠惶誠恐,他們覺得警察光顧,憑空添了三分罪。三位“政府”檢閲了衆人的目光,問:“老闆呢?”志華領他們進去喝茶。警察給了一張紙,志華讓人按圖索驥,找到一把斷成三截的匕首,刀尖一截没找着。警察把匕首放入塑料袋,封好帶走。

  志華給安順打電話:“那根實木棍子呢?公安來人,找呐。”那邊説:“給你媽做鋤頭把了。”



三十六

  胡老三不停地抓頭皮,指甲裏藏滿皮屑。他想不明白:公安要這破匕首和爛棍子干什麽?他的情緒傳染給志華,她那盈盈秋水失去往日的清亮,隱隱感到什麽,山雨欲來風滿樓。胡老三坐不住,找來耳背陳:“你回想一下,那兩件東西在什麽地方撿的?”耳背陳把各式各樣的垃圾桶倒在大腦裏,細細地過濾,一拄香的工夫,他眯着的眼睛猛然睁開:“東門大街。”當時拾到棍子,心裏納悶:這是什麽,棒不像棒,棰不像棰。管它呢,安順店裏收得雜,什麽東東都能换點錢。後來還是安順見多識廣,辨出棍子的真名:球棒。胡老三更糊涂了:“什麽是棒球,我們縣根本没人玩。”

  志高正在打棒球,球飛過來,鰐魚嘴似的手套微微一張,嚓的一聲,吞進去了。他的手從鰐魚脖子裏抽出來:“不玩了,到山上去轉轉,不然辜負這片森林。”他到賓館取了件外套,沿着黄泥小徑,向山巔進發。

  森林公園中央一湖,湛藍湛藍仿佛扯了一塊天。環湖皆山,山上密鬆,終年蒼翠。湖西南一溪,潺潺而唱。豀邊長着楓樹,秋冬時節“層林盡染”,吸引了情濃意醉的青年男女。公園花艷草香,蜂鳴蝶舞,鳥飛魚翔,真是休閒好去處。清風習習,湖中倒影醉得東倒西歪。志高透過葉隙,見大砲在垂釣,十分好奇:張飛啥時學會刺綉,烈性子竟静似處子。湖面“冬”的一聲,一塊石頭嚇跑正要上鈎的魚,大砲扯開嗓子:“哪個龜孫子干的好事!”志高拍拍手,掩口而笑,繼續爬山。

  一陣松香吹來,志高循香而走,見南坡幾棵老鬆,身上有塊疤,疤下掛着一個收油罐,松脂如泪珠,一滴一滴滚落。“嗯,嗯——”一聲長一聲短地呻吟,志高嚇了一跳,以爲鬆樹成精,正在哀鳴。大着膽子敲敲樹干:“老兄,我幫你包扎一下。”正要俯下身來抓泥,發現聲音是身後不遠的另一棵樹傳來的。志高一抬眼,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顫:樹上綁着一個人,口被膠紙封着,左臉印着一朵梅花,顔色鮮艷得像血。

  志高讓人躺在床上。他雙目呆滯,全身瑟瑟發抖,脚上一雙運動鞋,是名牌貨。大砲一把揭開膠紙,那人臉扭曲得嚴重,嘴唇裂得像乾旱的田野,溝裏冒出血來。志高怪大砲粗魯。旱地潑水,慢慢才能滲入。志高耐心地潤唇餵水,過了很久,那人閉上眼,兩顆豆大的泪順着眼角流入耳中。

  “誰綁你?”第二天中午,志高讓那人吃了飯,遞上紙巾,問道。

  “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用一輩子報答你們!”説着就跪下。志高没猜到這一着,就讓他跪着謝了恩。他説:有人打電話説車壞在森林公園附近,要維護,便驅車前來,結果被人搶了車,還勒索了錢,捆在樹上已經三天。

  “罪犯長什麽樣?”

  “大多二十歲左右,有個年長的,眼角有塊疤。”他嘆了口氣,“今年算命就知道有這一劫,都怪自己不謹慎。唉,是禍躲不過。那幫强盗説:送你一個‘定天由命’。幸虧碰上菩薩,不然我死了也没人知道。”

  “你的名字?”志高覺得自己像警察問話。

  “阿卓。”

  “啊?跟小玉嫂跑的就是你!”

  他點了點頭,臉上有一種特别的神色。天啊,地球怎麽這樣小!人像水分子一樣,從太平洋起飛,繞地一周,又流了回來。

  志高碰着哥哥的“讎人”,心裏燃燒着一團火。洗把臉,靠在沙發上想:“可是,人家也曾經‘女朋友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三十七

  車子在廣州街道上蠕動。透過車窗,志高看到街心無數的柱子,仿佛進入原始森林。過去的廣州,街道三縱三横,清清楚楚;後來是八縱八横;再後來南環北環,形成蛛網。不知何時起,平坦的路面,像浸泡多時的膠合板,一層層地鼓脹起來,分離成三至六層的立交橋。立交橋生長到十層樓高時,居民樓就鑽入“裙底”,飽受暗無天日的折磨。立交橋這種横行霸道的章魚作風,有損市容,不得人心。於是建築專家啓動蚯蚓思維,平路凹之,窪路洞之,讓汽車鑽隧道,火車走地鐵。怪不得志高不痛快,因爲窗外忽明忽暗,橋上陽光燦爛,橋下陰闇吵雜,洞中華燈四射。聽説過峨眉一山有四季,没想到廣州時刻分晝夜。現代文明與古老自然,正東西遥望,相映成趣。

  阿卓却不這樣想。他祈禱:路越多車越多活越多錢越多人越爽。他希望:市政工程人員,神經日夜短路,把街道弄得七彎八拐像條蛇,不時有車子親吻欄杆,或在橋上作“特技表演”。生意人的想法跟常人有差异。俗話説:隔行如隔山。不知者少説,門外老實呆着,别老往門裏撞。志高却愛充内行,面對大街指手劃脚,説這也不行,那也不合理,好像他是下任市長,正在調研。阿卓説:“你累不累?喝口水,再演講。”遞上蒸餾水。

  車子停在郊區,志高付過車資,走進汽車修配廠。工人如一地碎紙,懶洋洋的或坐或站,見阿卓回來,吹了一陣狂風似的,迅速攏到墻角。小玉在房内聞風而動,見到心上人,百感交集,因驚喜的情緒奪路狂奔,引發了交通阻塞,整個人僵在那裏,泪珠掛成耳墜,一直拖到地上。關鍵時刻,男人起着中流砥柱的作用。阿卓抱着小玉,一面替人拭泪,一面耳語。這種兒童不宜的親密場面,志高知趣地閃到一邊,仔細參觀廠房。他問一個紅胡子:“師傅,這裏生意不錯吧?”他淡淡地説:“那是過去。”

  小玉獻上一杯熱茶,既感激又羞怯:“志高,阿卓的命是你撿的,可我對你家……”竟嚶嚶而哭。志高呷一口茶:“事情過去了,别再提了。”阿卓抓着小玉的手説:“還没謝恩,却又是哭。”小玉這才收住泪,志高一擺手:“别恩來恩去,誰没有别人幫的時候。”此時,從頭頂到脚跟,每一個細胞都想説話,小玉恨不能化成“感激”兩字。没想到當初對小玉不幸婚事持反對票的志高,是如此的寬宏大量,真如滔滔江水。她情不自禁地恢復一下嫂子的形象:“看,好幾年不見,都長這麽高了。”志高笑説:“該是長這麽老了,三十要過頭。”小玉破涕爲笑,屋裏氣氛輕鬆了許多。

  志高被一個問題纏繞着。晚飯後,他問:“養着一幫工人,怎麽你一個人外出修車?”阿卓拉了一下嘴角:“這項技術他們不懂。”志高納悶:“你不教他們,事事躬親,老闆當得多累!”阿卓嘆了口氣:“他們學了技術就跳槽。”阿卓覺得自己的英明恰恰就在這。想當年,猫把所有技術都傳給老虎,猫師傅早就成了虎口美味,幸而還留着爬樹本領。志高隱隱覺得有點不對。

  小玉説:“車没了,錢没了,工人發不出工資,現在使唤不動,都想走。急死人!”不是十萬元,説不定阿卓就被撕票了。才操心了一條命,又操心廠裏的生存,小玉提了個阿卓不敢提的問題——錢。志高聽後一樂:“阿卓真是有福氣,有這麽好的内助!嫂子,你看中他什麽?”小玉到底見過世面,欠着人情,還想再得到資助,不能總是自怨自艾:“他們愛走就走,大不了關門。哪個地方不能活人?實話告訴你,阿卓除了一根鼻子,全身一無是處!”説畢哈哈而笑。受着啓發,阿卓婦唱夫隨:“這鼻子聞香可了得,比狗還靈。”志高看着阿卓的鷹鈎鼻子笑説:“默契。不是同類人,不進一家門。”

  聽説兒子斥資八萬,阿卓技術入股,成立玉高公司,從事汽車事業,河二睡了三天不起來。歡歡以爲奶奶要死了,在村長面前大哭:“没有奶奶,又没有媽媽,歡歡怎麽辦!”村長安慰:“奶奶的病會好,媽媽會回來。爸爸呢?”



三十八

  在歡歡眼裏,志凌是“星期日爸爸”,周一到周六都跟人捉迷藏,隱身不見。他躲在哪?天天南茶藝館主任,不是别人,正是志凌。

  茶藝館是表演茶藝的地方嗎?開業的第一天,就有一個唇紅齒白的姑娘,羊脂般的嫩手,捏着茶勺和紫砂陶壺,表演十八套功夫:清水如帶杯壺間飄灑,舒張如扇的葉子在水裏沉浮,香氣清芬在屋子裏彌漫。第二天,她就仙踪渺茫。茶是有的,藝却是牌藝,麻將一圈圈打下去,膩了才回。

  同一個茶字,各地的寫法很不一樣。老舍筆下的北京茶館,是個歇脚的地方。成都街邊的茶桌,一片舒閑風光:坐在小竹椅上,摇一把葵扇,嗑着瓜子就一壺茶,看飛花穿葉,雲卷雲舒,日落月出。珠江三角洲的早茶,在杯盤狼借中熙熙攘攘,在狼吞虎咽中填飽肚子。潮汕平原的工夫茶,浸透了鄉情,茶杯一端,就是“自己人”。志凌對茶的學問,僅限於解渴,所以比較專注客人的錢包。

  志凌的成就如春笋,節節拔高。打牌人多,須先預定,寶座有限,占完即止。瓊花把表揚寫在臉上,笑吟吟地看着志凌,迷離的雙眼,攪得他心海浪花一朵朵。曾經樹下拉手,豀邊同坐的小情人,如今瓊花飛在半空嫦娥仙子一般,裙帶拂着志凌的脖頸,癢酥酥十分難耐。志凌跳起來,够着一只綉花鞋。公司的職員,天生就有關心别人私事的興趣,義務地渲染凌花戀,説得如西施和範蠡一般浪漫,楊玉環和李隆基一樣熱烈。名人都有避謡的愛好,周初例會上,瓊花就對員工指桑駡槐。志凌心裏澀澀的,仿佛偷鷄不成,反而背着强盗的罪名。

  又是一次望梅止渴的午後,志凌接到查理何的一項决定:因濫用私權,給後打電話的劉局長女朋友留座,而不給先打電話的劉局長之妻訂房,造成各方的不安寧,主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念志凌工作踏實,故允許其主動提交辭呈。志凌還在雲裏霧裏,便“解甲歸田”,消除了查總經理的心頭大患。

  志凌在山上瘋跑了兩天,就開始考慮耕作。窮人不容易打倒,因爲要生活,手頭緊了肚子餓了,傷心算個鳥。他把小小的積蓄都買了薑種,準備開發荒山。種薑的計劃兩個月前就有,只是没有勞力。料不到飛來横禍,倒成全了一樁心願。所以天下之事,换一個角度看,没有壞的。携種入山時,志凌仿佛品到了薑糖的香甜。那日散心,見街背一個人家,門上掛着鐵鈎,一個金黄的面團在上面揉來搓去,然後扯成一片一片。志凌好奇,那人告訴他是薑糖。試買了一袋,樂得瓊花抱着志凌親了又親:“真是好吃!”不出一月,又多出兩家薑糖店,薑價悄悄攀昇。感悟先機,志凌智商總是不低。

  歲月淡中過,轉眼便到薑熟時節。黄如金,脆如果,形如趾,一塊塊生薑,沉甸甸的壓癟了志凌的摩托車輪。村民只是零星地種着,作佐料之用,而志凌却成片生産。市場需求大,物以稀爲貴,結果賺翻。他一邊笑一邊嘆:“膽子太小!下一茬多留種。”村民聽着生動的“財富故事”,跟風擴種。志凌心裏咕嘟了一下。恰此時,一個香蕉販走村串户,上午就賣了兩筐,利潤比薑還好。志凌心眼一活,又有了一項謀劃。志凌夢裏笑醒幾次,運氣來了,真是洪水猛獸,驚得讓人打顫。想到未來,對着墻上寫着的“查理何”三個字,志凌狠狠地哼了一聲。

  估計今年又是暖冬,日曆撕得只剩少許幾頁,棉衣還没有上身。某日夜裏,志凌冷醒,再找一床棉被蓋上。這北風,不打招呼,就闖入私人空間,還嗚嗚亂叫,有什麽好高興!耳邊還有嘀嘀嗒嗒的聲音,許是墻上的掛鐘,在咀嚼時間。夢中被一陣歡呼唤醒,志凌見天亮,披衣出門,嗬,天地同色,惟餘茫茫。雪覆霰蓋,地上没有一絲緑意。小學校放假一天,孩子們盡情玩,七十老頭大發少年狂,投身到雪仗之中。往年的雪嬌羞得一閃就過,甚至不來,今年這種架勢,似乎有意要樂壞一村人。

  雪地裏一個黑影,東奔西走,大家以爲是出來覓食的餓狼。走近細看,才發現是志凌。他這邊挖一下,那邊掏二下,難道雪下有鱸魚?挖出一株小苗,他就呵呵氣,用手護一下。走到後面,前面挖的又給雪填埋了。河二見一頭雪白的兒子,給他戴上斗笠。他把斗笠用勁一扔,那東西就像傳説中的外星人飛碟,飄向遠方。河二只好乾着急。

  望着飄飄灑灑的晶瑩,志凌在窗前發呆。三天後雪霰變成雪花,瓊花漫漫,依然調動不了志凌的熱情。上天没招了,只好把雪融化。這厚雪,化成痛泪,奪眶而出,志凌狼嚎一般。歡歡聞聲趕來,遞上毛巾。志凌一把抱住她:“歡歡,我對不起你媽!”這種突如其來的親切,歡歡一下子難於接受,挣脱了去找奶奶。

  雪後盤點,志凌所有積蓄栽種的蕉苗,無一幸存。一年賺了兩把:開心和傷心。他跪在地上,看着僵硬的兩手,空空如也。手緩緩地舉過頭,沙啞着嗓子:“蒼天啊!”身體便失去平衡。



三十九

  天氣暖和,太陽明亮,春光打扮着樹梢和草尖。歡歡高興地想:過年可以見到媽媽了。傍晚接到媽媽的電話:“過年我不回去,寄錢讓奶奶給你買新衣服。”歡歡拿着話筒,滚落兩顆眼泪:“媽媽我想你!”那邊説:“有事走不開,弄好了接你過來玩。乖。”歡歡還想説兩句,話筒已經嘟嘟嘟。

  走出電話亭,珍珍心裏也難過。想想一年走過的路,飽含苦辛。女人一旦豁出去,其堅毅不亞於男人。初到生地,珍珍抱着美好的願望。找工進廠,一般不去人才交流中心。農民工不算“人才”,無須到中心去交流。東莞的廠門口,大多掛着招工廣告,身份证就是介紹信,健康的身體就是應聘的資本。珍珍一個廠接一個廠看過去,跟無數的保安員打過招呼,走進一扇又一扇的門,都有一個檻她邁不過去:押金五百元。除去車費,僅剩二百五十元。她只好住十元一晚的“黑店”,希望明天能找到不收押金的廠。整整五天,跑綳了鞋絆,吃飽了各種心思的眼神,時時警惕小偷光顧,終於迎來一縷曙光。

  接待她的人叫文瑞芬,人事主管。工友叫他老文,經理叫他阿芬。外人找此公,都會嚇一跳:女性味十足的名字,竟然套住一個拉茬胡子。同事勸他改名:“你的桃花運給名字擋了,所以才熬到三十有六,花都快謝了。”他便取名“劍鋒”。名字果然陽剛,但經理還是覺得美中不足:“劍鋒爲‘武’,一旦‘文’了,豈不是粉拳秀腿?”他十分爲難:“總不能把姓也改了。坐可改名,行不改姓,抛宗别祖的事,我不干。”大家哈哈,名號遂定,再不反悔。

  文劍鋒反復打量眼前女子,看得珍珍心裏發毛。開始以爲衣服臟,撲了幾下,可他仍盯着。她於是臉紅,五天出汗,又没能洗澡,不雅之氣周身洋溢。他看了身份证又看人,自言自語:“没錯,照片是她的模樣。”珍珍知道誤會,便從兜裏取出一張照片,正是身份证相。這回輪到老文臉紅,説:“我們是同年,你却這麽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珍珍慶幸他没提押金的事,便不考究這句話是褒是貶了。

  珍珍在手袋廠只是一顆螺絲釘,做貼包牌的工作。你裁剪,我縫綫,她安扣,分工合作,流水生産。小小皮包,近三十個工序。活兒從履帶上源源不斷送來,勞動成果悄無聲息地輸走。每個人都微不足道,但哪個環節都不能出錯,如精密儀器裏一粒塵埃,會道致荒唐的結論。出個毛病,質檢員和綫長就過來:“笨,看好,是這樣!”同樣的錯誤反復三次,工長便提個本子,站在你身邊,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失誤一次,扣工資30元。”起初,珍珍神經綳得很緊,半個月後就輕車熟路。月底數着七張粉紅大鈔,高興得對毛主席鞠了一躬。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盤算着一年的收成,放眼十年的戰略,甚至想到歡歡的大學之路,腦海里閃過兒孫繞膝的夕陽美景。

  正貼得高興,哼着小麯,小陳向珍珍招手。珍珍去了回來,第二天就到辦公室上班,專管員工打卡考勤之事。晚上回到宿舍,小妹們笑道:“老文選美,恭喜你榮登‘廠姐’寶座!”説得珍珍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大家就把文劍鋒的往事抖了出來,珍珍覺得此人好玩,並没有把“選美”的事放心上,自己只是打工挣錢。

  話説廠妹,十八九歲,是父母枝頭掉落的果子,從這個筐轉到那個筐,在工廠間跳來跳去。文劍鋒看着如花女子一拔一拔眼前經過,徒嘆奈何。其實老文長得眉目清楚,腸子不花心眼也不壞,可就是一塊地老荒着。每一批魚過來,他都撒網,然而連個螃蟹也没撈到。經理笑他:“阿芬,無土栽培不行,待生根長葉,營養液又漏光了。”每次才擦點火花,廠妹的合同到期,所愛又融入烟波浩淼中,姑娘爲着工作奔走,無暇因這點“吃不飽穿不暖”的浪漫而回頭。老文幾次據理力争,總經理還是固執己見:到期工不用,生手價廉易管。老文欲哭無泪:“熟練工都是我們花血培養的,不能白白送人。再説她們對廠發展有利。”總經理嘿嘿一笑:“睁眼説瞎話,我的廠不是發展得紅紅火火?”本來老文還想講點“可持續發展”的道理,想到“對牛彈琴”一詞,便作罷。倒是經理看在眼裏,特意安排了一個女孩做老文的助手,可老文横竪不來電。瞧瞧,人跟人是不是前世約好了的?

  文劍鋒把胡子剃了,又做了美容,整個人氣象爲之一變,如老房子翻新。母親的聲聲催促,像鋼銼,鑿開老文的抬頭紋,而且日益深刻。近日瞞着衆人,偷偷去做了去皺手術,只是色素有點不均匀,不過細看才能發現。年關一到,老文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想來想去,終於生出妙計。

  “文主任,你找我?”珍珍坐在文劍鋒的對面。

  “請喝茶。有件事不好説,本來也没事。”

  “没事我去坐班。”

  “哎,等等。”老文不能再猶豫,他一遍又一遍給自己打氣,“這有一份合同,希望你能簽。”

  “甲方租乙方爲女朋友,酬金叁仟元。關係嚴控,待遇穩定。租賃到期,雙方關係即行解除。”珍珍不知不覺讀出聲來。她把“酬金叁仟元”看了又看。入莞以來,經濟意識被唤醒,跟過去“無所謂”的態度徹底决裂。她拿起合同,説:“讓我考慮一下。”便出去了。



四十

  夏欣同收好新簽的兩份合同,歪在椅子上,帶上耳機,閉着眼睛聽音樂。斜陽透過淡雅的窗簾,灑在她那雙深紅的靴子上。她想:有杯咖啡就好。她翕動鼻翼,怪了,還真有香味。她考察四周,終於找到香源:電腦後面一束紅玫瑰。欣同撇了撇嘴,作了個嘔吐的動作,繼續陶醉在“劉德華”裏。

  阿秀推門進來,拍了拍欣同的肩膀:“該下班了,我們逛逛街。”欣同收拾東西,拎包出門,見阿秀對着鏡子一股勁地擠粉刺,笑道:“早點找個人家調和一下,不然,熱情老往外冒。”阿秀追打着出來。

  兩人在步行街流連。這邊試試,那邊穿穿,過一時半刻的干癮。晚六點,她們依然毫無斬獲,可是快樂得像中了頭彩。阿秀建議到飛霞軒喫飯,欣同立即響應:“本姑娘餓得要當乞丐,快走!”她們放棄淑女風範,一路嘻嘻哈哈,飛向酒樓。

  入得軒來,水晶吊燈璀璨華貴,照亮客人心頭。咨客引領她們到玉輪閣。才坐下來,突然燈滅了,樂聲響起,服務生用手推車載着一個蛋糕,徐徐駛入。燭光摇摇,映得閣内温馨一片。隨即燈亮,楊文敬笑容滿面進來:“欣欣生日快樂!”欣同大叫:“阿秀你出賣我!”阿秀説:“人家一片好心!就算除了楊經理那份,也有我的一份。”本想發作,欣同聽罷只好壓回去。楊文敬的頭髮油光順滑,蒼蠅蚊子無法駐足。

  分吃蛋糕後,楊文敬恭敬地捧上菜譜:“壽星御覽。”欣同點了個“鮑翅雙會”,要狠狠地宰他一下,讓多情付出慘痛代價。楊又把菜譜讓給阿秀:“你是本地人,特色菜就由你點。”阿秀笑説:“誰做東誰點菜,這回要考考你的水平。欣欣,我們做評委。”楊文敬説:“兩位菩薩要高抬貴手,多給點分。”别看這小子油嘴滑舌,他還真動了心思,菜鹹淡適中,不似川麻,不似湘辣,正好有辣即可的江西標準,吃得夏欣同無可挑剔。席間楊文敬殷勤地替欣同倒茶换盞,而阿秀總給楊夾菜,弄得楊一臉尷尬。欣同看在眼裏,佯裝不知,有種緩一口氣的舒暢。

  回來的路上,欣同很消沉:“我自己忘了生日,他怎麽也不記得?”走進辦公室,打開電腦,欣同“哇”一聲,往後退。屏幕上紅燭閃閃,“生日快樂”四字上竄下跳,無限歡喜。“楊文敬!饒了我吧。”欣同正要關電腦,手機嘀嘀兩聲,一條短信:“寶貝,我在東莞買了一套房給你,圖片在郵箱。你的生日禮物,看看喜歡不喜歡?”欣同親着手機:“志高,你真是太好了!”

  玉高公司的生意真的不賴,阿卓雖然有點摳門,但管理得滴水不漏。他勒緊了,小玉打個圓場,鬆鬆綁,工人便歡天喜地,廠裏一片祥和。志高過來看了幾次,研究一下發展方向,細事就放心讓夫妻倆去做。按合同,志高占六成紅利,看着他們十分盡心,便變更爲五五分成。小玉對這個過去的小叔子益發的崇敬,想起志凌,生出感慨:一個娘肚裏,竟然爬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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