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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柳江畔的奇异民俗



  文/夢亦非

  在西江上游的重要支流都柳江流域,居住着漢族、水族、布依族、苗族等多個民族,在千年的物質與文化生活中,這塊土地上形成並保留下許多奇异的民俗。作爲在這塊土地上長大的寫作者,我以故鄉貴州獨山縣翁臺鄉爲觀察點,試圖作些描述與分析。

  殺虹

  虹,也稱爲蝃蝀。《詩·鄘風·蝃蝀》中雲“蝃蝀在東,莫之敢指”,毛傳雲:蝃蝀,虹也,夫婦過禮則虹氣盛,君子見戒而懼諱之,莫之感指。鄭玄箋對虹所注讀音有二,一爲普通所稱霓虹之虹,一爲絳。而絳在段玉裁《説文解字注》中則注爲古巷切。因是地方話,故此文中虹的讀音當遵從後者。

  《詩經》雖然説得頭頭是道,但不甚有趣,與小孩們無關。在翁臺,每逢春夏之際下太陽雨時,小孩們大聲地唱:“太陽雨,要打虹,太陽雨,要打虹……”,如是反復,天邊終於出現了虹,小孩則趕快躲到屋子裏去,隔着窗户偷偷地看它。這個時候,萬萬不能吃東西,不能喝水,説是如果在出現虹的時候吃東西,會生水鼓病,生了這種病,肚子脹得老大,像水牛。就算是挑水走在半路,也要趕快把水桶放下來,不然虹把頭伸到水桶中把水喝干,挑水之人就會死掉。既然虹是這麽一種可怕的東西,就要想辦法除掉它,大人們是不管這件事的,大膽的小孩則掐一根芭茅草,挽個草標,對着天邊的虹做着打殺的動作,同時嘴裏念念有詞:殺虹、殺虹、殺虹……,那虹終於消失了,得勝的小孩們就歡呼起來。

  説起虹喝水這件事,有些小孩説虹用一把銀子做的勺子在河裏舀水喝,於是很多小孩無限向往那把銀勺子,希望能跑到河邊殺死它,把勺子搶到手。但都是想想罷了,没有人敢去搶,就算大人也不敢,大人們認爲誰看見虹在潭裏喝水,誰就會死掉;誰家若要倒霉了,虹就有可能把頭伸到這一家的水缸中來把缸裏的水喝個精光。但關於這喝水一點,書上的記述却相反,南朝宋時劉敬叔《异苑》載:“晋義熙初,晋陵薛願,有虹飲其釜澳,須臾噏響便竭。原輦酒灌之,隨投隨涸,便吐金滿器,於是灾异日祛,而豐富數臻。”這可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虹,亦有惑亂之義,《詩·大雅·抑》雲:“彼童而角,實虹小子”,通訌。但地方上對虹的害怕恐怕與此無關,亦與“夫婦過禮”無甚關係。地方上對虹的害怕,實是一種對自然神聖的敬畏,與對雷電之類的自然神聖的敬畏一致。按弗雷澤巨著《金枝》所言,神聖之物、神聖之祭司或國王在被禁止在日常生活中暴露,他們所用或所觸及之物將會給普通觸及者帶來不幸。從虹被禁止這一點來看,它實則是一種神聖之神只。此外,虹從江河中飲水,與龍一致,而虹的軀幹亦似龍之軀幹,虹似乎是龍的一種形式或化身。龍在地方中雖爲吉祥之物,却不可以見。對龍的害怕與對虹的害怕頗爲相似。或許,無形中人們將龍與虹相等同起來,既然害怕龍現象,對虹現身亦極力躲避,消除而後快。此是猜測而已,不足爲訓。

  然而,虹却是一種有意思的東西,它會凑到桶裏、缸中喝水;還説它有兩個頭,兩端一齊喝水;并且它有一把銀光閃閃的勺子。它還會變化成美女,焦潞《稽神异苑》即載有此事:“江表録:首陽山有晚虹,下飲溪水,化爲女子。明帝召入宫,曰:我仙女也,暫降人間。帝欲逼幸而有難色,忽有聲如雷,複化爲虹而去。”原來虹也不甚厲害,竟然害怕人間區區一凡人皇帝。

  有趣的禁忌

  禁忌作爲巫術中的消極巫術,大凡在積極巫術普遍的民族中,它同樣也會盛行。如果説巫術是有生命的蟬,那麽禁忌便是蟬蜕,它後於巫術出現,是巫術的一種剩餘物,源自於巫術思維或巫術儀式。在黔南的水族中,禁忌多得數也數不清,其中有一些非常有趣。

  有些禁忌是對人主觀行爲的約束。有一部分水族在過最隆重的節日——端節的頭一天晚上和當天早上,忌吃葷,吃葷對祖先不敬,祖先會大發雷霆,怎麽大發雷霆呢?變成惡鬼讓人倒霉(許多惡鬼都是祖先變成的)。不知道亡靈爲什麽會討厭葷菜,但却要人們在當天晚上大魚大肉地敬供它們。死亡在外之人不能被抬入村子,婦女死於坐月子之内也要停在村外,否則倒霉的死靈魂會擾亂村子不得安寧。另外,男喪不能殺母牛母猪,女喪不能宰公牛公馬,就像男女授受不親嚴重到了人畜之間都要遵守的地步。但水族不並是一個在兩性關係上不通人情的民族。

  更多的禁忌在人與不可預知的事物、大自然之間,有點讓人納悶。新娘出閣往新郎家的途中,不能遇到打雷,否則,新娘要在新郎家住上十三天(誰説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再回門,或者到新郎家當天即返回娘家,殺鷄禳解。不管停留長短,新郎都是没有機會與新娘親近的,只能乾瞪眼。更有甚者,途中返回娘家另擇日子再出門。要是誰運氣不佳,每次出門都遇到打雷,那什麽事也干不成,不斷地做半路新娘就可以了。這是笑話,按下不表。如果某一新娘半路與另一新娘相遇,不能對臉,不能踩對方脚印,只能繞着路走。今後婚姻生活中有個三長兩短,便可以理真氣壯地怪罪於對方,兩人一輩子的冤家,真個“不是冤家不碰頭”。

  在千奇百怪的禁忌中,無理無賴的禁忌特别多,讓人哭笑不得。自然物有個動静,也會影響到人們的生活。若是母猪不識趣,一胎只生二仔,或者母狗生仔不旺,一胎只生一仔,那可是不得了的事,讓主人如臨大敵。酉時鷄叫;戍時牛叫;野獸進村;蛇蟻進屋;馬蜂在户内營巢;或者無風雨而山崩樹倒,人們就會確信有大不幸要發生,趕快請鬼師唸經,行使巫術以免除不幸的發生,而性急之人則將這些惹惱怒了自己的事物消滅掉。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匪夷所思的禁忌,比如在釀酒與做豆腐的過程中,不能被孕婦看見,因爲孕婦是“四眼”,會壞了好事。忌谷粒在樓板上無故跳來跳去,白米在簸箕中無故地震動,這些都是不祥之兆。

  總之在水族看來,一切都應該是静悄悄的,自然物不能打個噴嚏,非禮勿動,非禮勿視,非禮勿言。如果有所差池,會把人們嚇壞的。人類也在小心翼翼地、躡手躡脚地過日子。誰要弄出了點不合常理的事,或者遇到自然物的動彈,就會認爲是不祥之兆,破費錢米牲口,以巫術的方式去禳灾。在萬物有靈的世界中,也分不清積極巫術與作爲消極巫術的禁忌孰是矛孰是盾,總之,一直是巫術都在自相矛盾。

  保福

  只要在科學出現的地方,便有巫術的影子存在,兩者似乎是一枚錢幣的兩面,科學是鑄有面值的那一面,巫術便是鑄有徽章的那一面。在翁臺鄉,農業的科技含量逐年上昇,但這並不意味着農業巫術就此消失,反而,它以科技一樣的速度滲透到每個家庭。當農業科技衝擊着每一個農業區時,農業巫術在這種潮流中不但没有被淹没,反而以更强的生命力生長着,雖然其間不無换頭换面,但它的思維方式却是根深底固的。這一點在“保”這種農業巫術中可見一斑。

  “保”即保佑之義,在漢語中,也稱爲“保福”,將進行“保”活動稱爲“打保福”。“保福”分爲家保福與寨保福,前者指在家中進行的只爲一個家庭祈福,後者指由整個村寨集體進行,爲全體祈福;還可以分爲春保福、夏保福、秋保福、冬保福,春保福是春季進行,祈神保佑播種;夏保福是在夏季進行,祈神保佑秧苗;秋保福在秋季進行,祈神保佑豐收;冬保福在冬季進行,祈神保佑儲藏。一般來説,家保福除了祈求風調雨順、豐收外,還皆有祈求家中百事順利,以及清宅之義;而寨保福多是夏保福,當地有一句俗話:“六月六,打保福”,意思是寨保福多在農曆六月六進行,每個村寨都有一個長着大樹的專門用來打保福的小山坡,稱爲“保福堖”。

  我認真觀察過一次“家保福”活動,是在2001年4月12日,這一天是個“五富日”可以打“五個頭”的保福,地點是在翁臺鄉班臺村螃蟹寨組劉體任家中,鬼師是劉體建,性質是春保。

  打保福開始,鬼師在主人的堂屋中擺上一只簸箕,以作香案,主人則在簸箕中擺入三碗米酒、三碗花糯飯、一昇白米,白米上點燃三炷香,鬼師念《保福神咒》,大概意思是請各路神仙、主人歷代祖宗到場,保佑主人家中事事順利,六畜不生病,土中五穀順利長出。在念咒的時候,鬼師要打竹卜,一般來説,一場“保福”下來,要打三次竹卜。所念咒文大約在半個小時左右。

  到了向所請之神交待祭品的時候,主人將所預備的五種牲口:猪、狗、鷄、鴨、鵝(因當時主人没有鵝,用一個鵝蛋代替)殺在香案前,並將血染上早先準備好的掃錢幡(用白紙所剪的幡),然後將牲口褪毛、煮熟,盛裝到香案前。鬼師繼續念《回熟科》,交代所殺牲口的原因,一是爲主人贖過錯、二是獻與各路神仙,再爲主人祈求十種關於家庭的保佑。念咒結束,便進行清宅,鬼師走在最前面,手拿拌過桐油的碎瓦礫,後面跟着一個人,左手端着桐油、右手執着細草刷,第三個人手執掃把。主人將每間屋門打開、并且要打開每口箱子、櫃子,鬼師進出每一間屋子,念着驅鬼闢邪的咒語,威嚴地打出一把瓦礫,第二個人用刷子沾了桐油四處抖灑,而第三個人用掃把在地上掃上幾下。走完每一間屋子後,出門到三岔路口將所有的器具抛掉。接着,鬼師將木頭削成刀,刀尖朝上插在主人準備的土餅上,每個房間裏放上一把。主人此後要將招錢幡插到田間。

  這種家保福由寨保福分化而來,寨保福現在已經很少見,在寨保福中並没有清宅或清寨這一項,可以看出清宅爲後來所加上去,家保福的性質也應當是農業生殖巫術,將染紅的紙幡插到田間就很好地説明這一點。在野蠻人中間,他們會在作物生長季節裏讓經期的婦女走過田間,並將經血沾染上田間的石塊,因爲經血與生殖有關,所以沾上經血的石頭也會讓田野帶來繁茂的生長。後來,這種儀式中出現了隱喻性的簡化(所有儀式一直都在簡化),以牲口之血代替經血,而紙幡的造型便是植物開花的造型。所以紙幡的功能便是給田地帶來蓬勃的生長。

  如果説農業科技以它的立竿見影而被采用、發展,那麽,農業巫術則以難以檢驗而得到保存,它成爲運用科技時的心理安慰與促進,在所有時代中,心理力量總是被需要的,所以農業巫術總是象徽章一樣標示着農業的古老,哪怕農業完全地進入了科技時代。

    

  酒藥與酒

  酒藥即釀酒所需的酵母,翁臺叫做酒藥,在早些年,這種酒藥每個婦女都會製造。陰曆六月六那幾天,陽光明亮,植物都長到了極致。婦女們成群結隊地到山坡上去,挖一種叫酒藥草的野菜。酒藥草配上巴岩香等草藥,曬干碾粉,與很細嫩的米糠和在一起,捏成拳頭大小的圓球,放在樓上不見陽光之處。等其長出一層白白的茸毛,再搬到太陽底下曬干,就可以用來作酵母釀酒了。這個製作過程中有許多禁忌,以巫術儀式態度進行。至今還有少數人家堅持這樣的活動,雖然市場上可以買到小作坊成批製造的散狀酒藥。有些人家的酒藥中會配上數十種上百種草藥,配方不同的酒藥釀出來的酒風格不同。

  釀酒也是每家的事情,很少有人去市場上買酒,都喝自釀的土酒。什麽糧食都能成爲釀酒的原料,大米、包谷、馬鈴薯、紅薯等等能吃的東西,甚至楊梅、鷄鈎等野果子也被用來釀酒。將原料煮熟、放在大木缸裏凉開,拌上酒藥,等到酒香味散發、缸面上泡起一個個汽泡,成爲酒糟時,就可以烤酒了。所謂烤酒,在竈中燒火,大鐵鍋中盛滿酒糟,鍋上架着酒甑,酒甑上放着盛了冷水的天鍋。不斷燒火不斷换冷水,那透亮的熱酒便從酒甑半腰的小嘴流出來,淙淙地流進酒罎裏去……

  酒是翁臺人的生活必須品,既是物質糧食又是精神糧食。客人進門,有没有好菜肴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有酒招待,即使鍋中煮的只是酸湯青菜,碗中也要倒滿酒。主人勞動了一天,晚飯時酒成了享受一下、放鬆一下的好東西。杯是用不着的,酒也不是用來品的,而是大碗喝酒。水族人家可以喝一整夜,邊喝半划拳、唱歌,半個寨子洋溢着歡樂的氣氛。

  辦紅白喜事統稱“辦酒”,有“滿月酒”“死人酒”“立房酒”“嫁姑娘酒”等等,主人會準備了幾大缸美酒等三親六戚來盡情地喝。而客人所送的禮物中,一壺酒是不可以少的,好親戚會送上整壇的美酒,兩個抬着趕幾十裏山路而來,所以去參加宴席叫“吃酒”。一次“酒”前前後後三五天,天天扶得醉人歸,寨子中飄盪着美酒的芬芳。

  在所有大小儀式中,酒是不可以缺少的,逢年過節給祖先供飯用酒、驅鬼用酒、接福用酒、人生典禮用酒、祭天祭地祭莊稼用酒,只要有人的活動都有酒的香味在彌漫,没有酒就不能舉行任何儀式。

  爲什麽酒會在翁臺的日常生活中如此重要的呢?因爲它是克服死亡保证生育的東西。在原始思維中,酒像血液一樣被當作賦予生命的法則。葬禮上,許多男人都是醉醺醺的,喝得越多主人會越高興,將死人抬到山上葬下,主人還會準備了許多美酒作勞動間歇的飲料。而慶祝小孩滿一個月的“滿月酒”,來賓全部是女人,女人們也會喝得大醉。“六月六,打保福”在促進莊稼生殖的巫術儀式上,所有人都要放開懷拼命地喝。

  這種場面在世界許多地區都能見到,比如西非的蔡族人於喪事期中痛飲,哀悼都都是醉醺醺的。在拉爾卡人中,男女雙方各給一杯啤酒,他們將啤酒混合然後喝干,這就完成了婚禮。而桑師塔爾人的人類起源傳説故事中,正是酒讓從鳥卵中生出來的兩兄妹在大醉後成親,繁衍了人類。在印度,地方製造的酒類最普通的名稱是sanjivani或mrita sanjivani,意爲賦予生命,或賦生命與死者。

  酒能抑制死亡,能促使生命欣欣向榮,還可以從翁臺的諺語中找到一個根據:不信神,信雷神,不信藥,信酒藥。按照維柯在《新科學》中的説法,正是雷讓异教民族第一次感到了天帝約夫的存在。而酒藥呢?翁臺人以對付巫術事物的態度對待它。也許是農業巫術的發明與它有關,然後酒才被用來保证農業中人與莊稼的生長……

  七月半,鬼亂竄

  “七月好唱茅草歌,手拿茅草轉螺螺。先唱一首敬天地,再唱一首送人多。”話説七月半是一個唱茅草歌的日子。這裏先解釋幾個詞:“轉螺螺”,就是象陀螺一樣轉,螺螺二字無實在意義,是語氣助詞,“人多”指的是别人。若你在秧苗插下田轉青時掐下一葉,供在自家神龕上,到了七月半這天,拿着這枚秧葉找到會唱茅草歌的人,就可以問天上天下的任何消息。她手持秧葉進入神靈狀態之後,先唱“七月好唱茅草歌,手拿茅草轉螺螺。先唱一首敬天地,再唱一首送人多。”這是唱給天地的第一歌,之後你可以問任何消息,比如失散多年的某人,或者親人在陰間過得怎麽樣,或者自己的前世今生。每一個答案她都會用歌聲告訴你,這些歌並不是事先編好的,而是將是根據情况自然而然地唱出來。所唱出來的消息都很準確,所預言的情况將來也會出現。但是在她唱完之後,她却對自己所唱的内容一無所知,仿佛剛才那些歌聲不是她所唱出來的一樣。這就這茅草歌。

  會唱茅草歌的人越來越少了,父親那一輩常常懷念七月半唱茅草歌的青年時代。現在,據説三都縣巫不鄉一帶還有唱茅草歌的風俗。

  這是鬼神之言,按下不表,衆位看官可以看看翁臺如何過七月半。

  七月半是翁臺一帶除了春節之外最隆重的節日,要過兩天,十四與十五都是節日。這兩天親戚們互相走動,路上人來人往,一片熱鬧景象。主人備下鷄鴨魚肉,招待客人。這時節水稻揚花剛結束,養在稻田裏的鯉魚鰱魚長到了最肥,膏肥籽滿,而鴨子也長到了最好吃的時候。這是一年中吃魚吃鴨子的大好時光,也是魚與鴨子驚恐的“黑闇日子”。這兩天人們大吃大喝,看着長勢很好的水稻、一片緑色的大地,喜氣洋洋。

  最讓小孩們高興的是七月十五,這天晚上要插香瓜、插露水香。這是小孩子們最高興干的事了。從地裏抱來許多大南瓜,插在木棒一端,然後在南瓜上密密麻麻地插上點燃的香火,遠遠看來成了一團團火球,或者許多碎星星組成的星團。一些香瓜插在家門前,頑皮的小孩抓着木棒,舉起一個香瓜四處跑動,比賽誰的香瓜最大最亮,跑動時風吹動香頭,火星落下,像下了一場場流星雨。許多小孩舉着香瓜凑在一起,在月亮下的寨子中跑來跑去,大聲地嚷嚷。而這時寨子中所有道路兩旁,大人們已經用一根接一根燃着的香將道路的輪廓都勾點出來了,叫做露水香。這天月亮都很圓很亮。再加上地上遍地香火,世界仿佛變得透明而香氣氤氲,像一個神話世界。

  大人們爲了不讓孩跑出寨子去,就嚇唬:“七月半,鬼亂竄。”意思是今天鬼魂四處走動,出了寨子要遇到鬼。其實寨子裏也是有鬼的,露水香就是給亡靈指明回家的路,香瓜就是指明家所在之處。只是大人們幾乎已經忘記了香瓜與露水香的意義,把它作爲節日的裝點罷了,儀式往往會蜕變成娱樂節目或藝術裝點。

  水碾

  如果要給正在我的視野中消逝的農業事物列一個名單,我會首先寫上:水碾。在我看來,水碾就是農業的象徵,不僅僅是它與糧食有關,也因爲它悠悠緩緩的節奏。糧食與悠閒正是農業的本質和精神。 

  水碾在翁臺鄉是作爲一種技術被引進的,而非本地原住民的技術,但我已無從考證它被引進來的時間了。可以肯定的是,它的引進與山區水源豐富有關,整個翁臺地區海拔在一千二百米以上,從東南來的水氣被幾座大山阻斷,形成連綿不斷的降雨,半上以上山常年籠罩在霧氣中,山林間河谷裏奔騰的小溪與小河正好被利用來推動水碾。 

  没有辦法統計整個翁臺有幾座水碾,因爲它在不斷地减少,有一些掩在荒林裏連老人們也記不起來了。水碾的基本分佈規律是這樣的,二十户以下的寨子,一般有一座,在寨子一二公里的範圍内,小溪旁邊;二十户以上寨子,一般有二到三座:寨子附近有一二座,平時利用,河谷至少有一座,枯水時也不會停下來。甲乙寨子有過三座水碾,每個有水碾之地都以“某某碾子”命名該地,水碾荒廢了,地名却保留下來。最遠的一座“大坪碾子”在大坪河谷,下山至少一個小時山路,回程則需兩個小時以上。去大坪碾子碾糧食時,人們都會帶上鋁鍋或鋁飯盒,排隊輾了糧食後,煮一頓飯吃方有力氣上山。我小時候與母親去過,不用菜光吃白飯也吃得津津有味,河岸的一種學名虎杖,土名酸湯杆的空心植物,既是酸酸的零食又是變形玩具,碾房旁邊就生長着許多這種東西。最近的“大溝碾子”則在離寨子幾百米外的小豀邊上,現在還留着遺迹:荒草叢生的碾盤,積滿水的引水溝。這裏曾是上一代人的野炊之地,寨子中有牲口病死凍死或摔死,全寨人便在這座碾子中飽餐一頓,大快朵頤。另外一座水碾在“大溝碾子”下面,幾百米以外,是荒廢得最早的一座,叫“下架碾子”。我在幾年前去過那地方,已成了叢林,“見説白楊堪作柱”,碾道竟然完好,直徑一米的碾磙扔在一邊,我們打算將碾磙抬到不遠處作墓碑上的蓋石,但太重而放棄了。這座水碾是解放前的鄉紳劉本香一家所有,他是遠近聞名的鬼師兼風水先生。那時候到這裏碾稻穀,總得將一部分白米作爲使用費。至於後來公用的水碾,那是集體出工出力建造,不用交出白米,但要定期維修,基本上每兩年都要更换水傘。 

  所謂水傘,其實就是水輪,木頭打制,直徑在二米以上,厚度在一米左右,沿上並列着一道道水槽,水冲到木槽裏並積滿,當積滿三個水槽後,水傘便因重心傍移而轉動,如是反復。水傘的中心軸連杆透過石墻,連在窑狀石屋中另一個較小的木輪上,木輪再咬合另一個平懸在半空同樣大小的木輪,這第三個輪子的中心軸連杆穿過屋頂,以改變方向的承軸轉動一根粗大的横木,横木上附着一根小木杆,木杆朝往的一頭便是碾磙。水傘轉動,通過兩次轉换便推動碾磙,碾磙嵌在圓環的碾道裏,那碾道也是用花崗岩鑿成,上寬下窄,刻着一道道淺淺的凹痕,讓糧食分佈均匀並不致濺出來。從建築結構來説,分爲地上與地下兩部分,地下部分是石砌並靠着岩石的石屋,用來保護兩個齒輪,地上則搭着小木房,有的僅有柱子與屋頂,有的則裝上板壁。 

  在春夏季節,一槽谷子或包谷只須一二個時辰便可以碾定,秋冬季節便須半天甚至一夜。碾磙吱吱啞啞地響着,轉着,守在旁邊的主人也不着急,睡睡覺,或回家去做事,到了時候再過來收拾,有頑皮的小孩會趁大人不注意,騎到横木上去轉圈,像是騎木馬,周遊他們想象中的世界。對一個勞動力來説,碾一槽糧食便是一天中的主要的事,别的事干不乾都可,反正山中時間是按天算的,不是按小時算。所以碾房會成爲公衆場所,路過的人也會停下來,與碾糧食的人聊聊收成與天氣,吸支煙再走。寨子中的青年則喜歡把碾房當成“會所”。 

  柴油碾米機在八十年代中期開始進入較大的寨子,代取了水碾。較小的寨子到了九十年代末,也漸漸地出現了電動碾米機,電動粉碎機,於是小寨子的水碾便缺乏照料而日漸破敗、被放棄。只有到了那些交通最不方便,或經濟最落後,或者靠近河邊的寨子,方能看到老水碾仍在不緊不慢地轉着,轉着…… 

  餵樹

  用什麽東西餵樹?不是肥料,給樹施肥黔南稱爲壅樹。餵樹,用的是肉、豆腐等食物,餵的是果樹,這是我們兒時喜歡做的事,現在已經没有人再去餵樹,也不知從何時起這種童年的遊戲竟失落了。 

  大年三十,吃年夜飯之前,小孩們總會帶上一些肉與油炸豆腐之類的食物,去餵自家的果樹。果樹不多,東一株西一株地長在田間地頭、房前屋後,所以每一株都要餵,不管是柿樹,還是桃樹梨樹。一個小孩爬到樹上,坐到樹杈,一個小孩揚着刀站在樹下。樹下問:“明年結不結?”樹上如果回答“不結”,樹下就揚手就在樹干上砍一刀,把另一只手中的東西餵進自己的嘴巴,直到樹上回答“結”,樹下才會把食物塞進刀口中。如此把“結不結”“結的多不多”“大不大”“甜不甜”“風吹落不落”這些問題問一遍,直到問出吉祥的答案,然後在許多個刀口裏塞滿食物。樹上一般不會乖乖地作出吉祥滿意的答復,讓樹下多砍幾刀。如此,每一株樹都被爬遍、問遍、砍遍、餵遍,兄弟姐妹們最後將剩餘的東西一搶而空,歡叫着回家喫飯去。 

  兒時這種有吃有玩的遊戲原來是一種巫術儀式,豐産巫術。以前人們不懂得良種嫁接、殺蟲、定期施肥等種植技術,自然生長的果樹産量不穩定,有些年頭掛果,有些年頭不掛果,果子多少也心中無數,有時一樹只掛幾只果,有時雖然掛了一樹,但在成熟前會被風吹掉。人們希望年年有好收成,便以對待人的方式對待樹,希望它們來年果子又多又大又甜。 

  而這種巫術的前提是萬物有靈的認識,人們認爲果樹也像人一樣具有自主意識,所以才會對人一樣地對待它們。果樹不是神,用不着去對它們祈求,而是人情化地賄賂與威脅,它若不願意來年豐收,便要受到吃不到食物的懲罰,反之,可以享受到可口的美味。這一點不同於宗教性質的祈禱、取悦於神,樹的自主性被人所掌握,人們恩威並行,去取得自己想要的效果。巫術並非全是錯誤的無中生有的聯繫,它還往往與種植、養殖、醫治等生産技術混合在一起,在原始地區,很多技術手段便是通過巫術的方式施行。巫術是所有文化種類包括科學技術的萌芽狀態。同樣,在這個餵樹的儀式中,砍樹這個行爲的潜在目的是給樹放水,春天了,樹都要大量上水,在一些潮濕的地方,過多的水份會影響樹的生長與結果,所以需要給它們放水,比如桃樹便需要每個砍幾刀,否則,它的樹膠會讓它不結果甚至枯死。 

  之所以要坐到樹上去回答問題,這也不是小孩們頑皮的天性使然,因爲這時的小孩已經獲得一種樹精的身份,代替樹精在説話。這個戲劇性的場面包括了兩種巫術:模擬巫術與接觸巫術。樹上的小孩模仿樹精,樹下的小孩通過餵食的方式與樹接觸。而行使這個巫術的不能是大人,只能是小孩,原因在於小孩會將逢勃旺盛的生命力,傳染給果樹,讓果樹因此而生機勃勃,更具生命力來年結更多的果。在原始思維中,要想取得某種效果,就與具備這種特徵的事物發生接觸,這是一種感致率。 

  如果説果樹在人們觀念中是人,最多是精,那麽另有一種樹作爲保護神而出現。在黔南農村,很多村子都有保寨樹,保寨樹不一定是某種樹,但一定是不落葉喬木,長得極高極大,枝繁葉茂,成爲這個村子的象徵與保護神,如果它不斷地茂盛,村子就幸福幸福,如果它遭到了雷擊或砍伐,村子就會有灾禍發生,它的枯榮决定、象徵了村子的命運,它是一個有形的神,力量在人之上。所以,對於保寨樹,便没有人想到去威脅或者騎在它身上,更不用説砍它。據説保寨樹被砍伐後,流出的將不是樹汁而是鮮血。人們對它頂禮膜拜,每到重大節日,人們都要到樹下去燒香燒紙、奉上猪頭、鷄魚、米酒、糯飯等等,祈求它保佑一家平安,村子團結興旺。 

  有時,這種保護神也兼有生殖神的身份,不孕的婦女會到樹下去奉上酒食,希望生一個後代。如果後代果真出生,主人便要到樹下去還願,獻上犧牲、樹立干朵(一種用於還願的木架子),於是保寨樹下酒肉飯食遍地,干朵上綵綢布匹紛披,親朋好友們共同野餐,划拳唱歌,那些過路人也會被熱情地請坐下來,飽食一頓。 

  這時,人們認爲樹堅强旺盛的生命力已經傳遞給了新生的嬰兒,他將象這株樹一樣堅强而長命百歲。 

  按照人類學上發展不平衡的原則,在同一地區,許多進化中的儀式會平行地保留下來,給果樹餵食尚是一種巫術儀式,它當發生在前;而祈求保寨樹則是一種前宗教行爲,脱胎於巫術思維與巫術儀式。但是,這兩種儀式都被保留了下來,就像歷史的一段軀幹空間化了,留在那裏,被人們的生命滋養着並滋養着人們的生命。 

  (作者單位:增城市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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