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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北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文、圖/世 賓  夢亦非

  北江,作爲珠江水系的三條主要河流之一,發源於江西省信豐縣石溪灣,主流湞水在韶關與武江匯合,稱爲北江,流經曲江、英德、清新、清遠,在三水境内與西江交匯,再經過佛山、南海、順德,最後匯入珠江。

  北江現在通行的稱謂,乃是以廣州爲中心所給予此江的方位江名。在“北江”之前,它還有許多不同的名字。秦漢以遠,北江被稱爲“肆水”,這是它最早的名字了,《山海經·海内東經》曰:“肆水出臨晋(武)西南,而東南注海,入番禺西。”到了兩漢時期,北江除仍稱“肆水”外,也被稱爲“溱水”。酈道元在《水經注》中解釋説:“肆水,蓋溱水之别名也。”

  晋代以後,北江也被稱爲“始興大江”,這是它的俗名,同時也被稱爲“北江”。這與廣州逐漸成爲嶺南的行政中心有關係,酈道元在《水經注·溱水》篇裏説:“利水南注東江(指現在的湞水),東江又西,注於北江,謂之東江口,溱水自此有始興大江之名,而南入湞陽縣也。”從此以後,北江雖然繼續一江多名,但以“溱水”爲主要名稱。“北江”完全取代“溱水”要等到明清時期。在《大清一統志·廣東統部·形勢》篇中,廣東三大河流的名稱都已是今天“西江”、“北江”、“東江”,完全的方位名了。

  我們的“感恩珠江之旅”北江考察組於八月中旬出發,從北江兩大支流湞江與武江的源頭沿江而下,追尋着這條大江的旅程、命運和它兩岸人們的悲歡。一條江流的命運也即是它兩岸生息者的命運,而生息者的命運又决定了江流的命運。人類也許會從大地上消失,但河流亘古如斯,它的枯榮雖然因人類而改變,但它的命運,却一直會比人類更源遠流長。所以,追尋與追問一條河的命運,也就是追問人類更爲遥遠的未來……

  湞江:環保與經濟的博弈

  (信豐縣位於江西省南部,與廣東接壤,爲長江與珠江兩大水系分水嶺,全縣東西寬76.7公里,南北長63公里。境内地勢由南向北傾斜,四周群山環饒,中部地勢平坦。雨量充沛,屬中亞熱帶季風區濕潤氣候。全縣有林地面積303萬畝,占全縣土地面積的70%,北江主流湞江發源於七渡鄉石溪灣。)

  北江的主要支流湞江發源於江西省信豐縣七渡鄉的石溪灣石溪水庫。我們到達石溪水庫大壩已是下午時分,烈日高照,湖面在陽光下安寧如鏡面,没有風浪也没有微波,更聽不見水聲拍岸……庫水離堤壩還有一段距離,據路過的本地村民介紹,左側溢洪通道從未派上過用場。可見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山塘型水庫罷了,一眼就可以看見它的所有岸邊,最多一百來畝的水域。靠近溢洪通道的地方,有網箱養魚,小到不成規模。沿着小路下到水邊竹筏上看水,因爲是積水,水質雖然捧在手裏很清澈,但整座水看起來已略爲昏闇。這種很淺的山塘,如果再進行網箱養魚,肯定會影響它的水質。

  水庫的積水主要來自大茅山與小茅山。在靠近大茅山的岸邊上,有一片坡改梯,種了果樹,另有一片是水稻田,水稻田再往裏走,安静地站着一排白房子,房子已經廢棄,無人居住,但房子前開墾成了種臍橙的小園子。

  再沿着大壩左邊的山路進去,離開水庫的水岸綫之後,終於無路可走,越野車停下來。我們遇到一群看牛的小學生與中學生,與他們聊天,給他們贈送了文具。據一個上初中的少年介紹,他們老師説過這裏就是“珠江源”,地名叫“小茅山”。抬頭而望,高聳的山上樹木蓊鬱,蒼茫而勁秀,那山頂的雲氣與降水、泉眼一道搆成北江源頭。少年説已無路可上,其實我們很想尋找到源頭的那一只泉眼,看來路程非得要一天時間不可,而向導與司機肯定不可能一直等着我們,於是只得作罷。再看却旁,一綫細細的溪水從亂草從中流出,那溪水寬不到二尺,深不過二三寸,很清澈,有個小女孩走到水邊,涉進水中,在亂草間捧起水飲用。女孩、清泉、藍天、鳥鳴……這就是我們尋找到的北江源頭。溪水繼續流下,溪水的東邊多了一些稻田,稻田一直延續到水庫邊上,大約七八畝的樣子。

  事實上,不可能找到那唯一的作爲“源頭”的泉水,它也不一定存在,而是許多泉眼共同匯集成了細如絲綫般的小溪,許多小溪又匯成了這座小小的水庫—它被果林、稻田、菜地、房屋所包圍着。也就是説,在北江的源頭,經濟就已依賴在水源上,已經不存在那種想象中清晰到未照過眼睛的源頭。

  這水庫周圍的經濟又是什麽狀態呢?我們訪問了離大壩幾百米的小村子横官下。隨意選中的是曾位生一家,正好碰到一群村民在他家聊天。其中有跟着陳毅打過遊擊的老革命曾偉金,當過幹事的曾聲寶。聊到退耕還林,有的人家退有的人家不退,退的每畝有二百元的補助,但只補五年,曾聲寶退了八十多畝。曾位生家種西瓜,很辛苦,但瓜價很低,一斤只有一毛到三毛錢,他種了四畝,每畝産五千斤,以供兒子上南昌大學的學費與開支。問起溪水,人們都説與十年前相差不大,因爲早在七十年代山上的樹木都被砍光了,“爲了植樹造林”,多荒誕的政策,眼前的樹林都是十多年前長出來的,山上有人在種經濟林,其中曾聲寶就種了一大片黄栀子。還有人種了油茶。很顯然這裏是自然經濟爲主,種水稻、種水果與經濟林,但都不成規模,這種經濟的發展基本對河流無甚影響,而河流也未對人造成灾患,人與河流處於相安無事的狀態,舉目而眺,未見山體滑坡也未見山洪過後的迹像,而水流也未被人類所污染,雖然它是那樣的細小。

  人類的文明基本都在河流邊上發源,埃及文明發源於埃及河畔,古巴比倫文明發源於兩河流域,中華文明發源於黄河流域……這意味着河流哺育了人類文明。經濟作爲文明的一部份,當然也與河流有關係。就算在湞江上游,積雨面積僅38平方公里,也可以看出經濟與河流的關係。除了以上所説的自然經濟之後,湞江上游還有保護性的生態經濟。生態經濟是指在一定區域内,以生態環境建設和社會經濟發展爲核心,遵循生態學原理和經濟規律,把區域内生態建設、環境保護、自然資源的合理利用、生態的恢復與該區域社會經濟發展及城鄉建設有機結合起來,生態經濟的本質,就是把經濟發展建立在生態環境可承受的基礎之上,在保证自然再生産的前提下擴大經濟的再生産。

  在這38平方公里的積雨面積上,我們訪問了賴福禄一家,賴福禄是信豐縣林業局幹部,前些年來到廣東南雄縣界址鎮、江西信豐縣仁化鎮交界處,開闢了一片二百多畝的果園種植臍橙。他修建了房子,全家都搬來了,老婆孩子、孫子,一家六口人。他門前的地名叫分水坳,極矮的一道山嶺,左邊的雨水流往珠江,右邊的流往長江。二百畝多果園就横跨了兩省,一邊各有一百來畝,因爲是在荒山上坡改梯緑化,作爲國家生態公益林,兩省皆有補助,江西那邊的是每畝二百元,廣州這邊的暫時未到位。我們問賴福禄,這種果園對水土的保持情况如何,他説很有效,並指給我們看:“我們都是不除草的,讓雜草的根係保持住水土。”賴以前曾創辦過兩個林場,最後創辦了這個果園。大兒子賴長榮今年二十七歲,中專畢業後去打了一年工,就回來幫父親創辦果園,現在是果園的主要管理者,雖然果園收益還不大,但加上水土補貼,也還過得去。他們又承包了一千畝荒坡,打算慢慢地積累了資金開發成果園。賴福禄很豪爽,讓兒子開越野車帶我們去看湞江源頭。從果園到石溪水庫有二十多公里,没有越野車,顯然無法走完那一段路,更不用説步行了。

  湞江從信豐流入南雄境内,匯入烏逕鎮境内的孔江水庫。孔江水庫是南雄重要的防洪與灌溉水庫,建於一九六九年,已廢棄的小房子上還隱約可見那個時代的大標語,“無産階級專政萬歲!”去年底投資988萬元的水庫加固工程正在進行。從大壩上望過去,遠處的油山山嶺青黛,山麓樹林鬱鬱葱葱,眼前的水面風平浪静,一片山水相映的美景,讓人想要化着一只白鳥翩翩於其上。庫中水質很清,可以飲用,一群少年正在水中游泳……

  水庫中的水再流出來,經過烏逕鎮、黄坑鎮、湖口鎮,就到了南雄。從水庫到南雄之間的水質已受污染。我們去了烏逕的新田圩村,湞水從村口的古石橋下流過。這個村子破舊地坐在斜陽下,守望着它身邊那條呆滯的湞水。村子裏許多破落的黄泥房屋,幾個小孩在窄窄的街道上遊戲,讓村裏增添了幾分生氣。我們在村子裏走走,下到橋下的河邊看水,湞水停止了流動,水質發黑,水邊的泥土也發黑,水面冒着氣泡,高出水面數一二米的蘆葦與樹枝上掛了無數的生活垃圾,看上去滿眼彩色。問村里人,答案是村子下面修了個水壩發電,所以水基本也就不流動了。

  水能資源的開發無疑會促進地方經濟近期的發展,但同時應該看到它對生態與環境的負面影響,在前些年的電荒之後,涌起了無序的水電開發熱潮,這種熱潮會給河流生態帶來嚴重危機:把河流切割成很多小段,流動的水變成静止或半静止的水;很多需要洄游産卵的魚類也被限制住;河流水文、河床形態發生變化,水面坡度變小,水流速度降低,導致河流自净能力衰减,水環境容量降低,水質變壞,環保理論這樣認爲。在新田圩,我們就看到了與這種理論對應的現實。

  這年來,南雄市在治理湞水上投入了不少資金,水土保持委員會爲水土保持做了許多工作,水利局也在各方面做了不少工作,但總體的成效呢,就不敢樂觀了。就我們眼睛所見,南雄市内修建了非常漂亮的河堤,寬大的堤面,仿古城垛的造型,緑化樹、亭子……不可謂不漂亮,不可謂不結實。但似乎看不到水漲起來的可能性,按理説現在正是漲水時期,但寬大的河床上,垃圾遍地的河床上,只是懶洋洋地蠕動着很淺很瘦的一些水,并且水質很臟。河堤的壁上每隔一小段距離即有一個巨大的排污管,正往江中排放生活污水。據這幾天給我們作向導的水利局工程技術員陳慶華先生介紹,在十年時間裏,河道裏的的污泥至少增高了十米左右。

  生態是一個系統,人類的經濟生活也是一個系統,兩個系統聯繫得非常密切,生態系統支撑了經濟發展,但經濟的發展反過來更快地作用於生態系統。當兩個系統處於平衡狀態時,雙方能够持續性地發展,良性循環。從生態人類學的理論來説,污染的産生,往往是這兩個系統的失衡所致。從南雄到韶關,我們看到的正是經濟系統破壞了生態系統,這種破壞的結果最明顯地表現在河流的狀態上。湞江流到始興境内的江口電站時,因爲河流被分割,水面基本不流動,黄緑色的積水在大壩内死氣沉沉,再往下,挖沙船還在湞江邊上掘起財富。整個韶關以上的湞江變成了挖沙場、污水排放通道、水電站,湞江可以是所有經濟名詞,唯獨已不是大自然本色的“湞江”。江水的生態系統已經被徹底地破壞,最後,滚滚黄水,黄水滚滚匯入了韶關……

      

  武江關鍵詞:水灾

  (臨武居湖南最南端,與廣東接壤,總面積1392平方公里,轄22個鄉鎮,總人口31萬。戰國時設臨武邑,漢高祖五年建縣,《水經注》記載:縣側武溪東,因曰臨武縣。縣内有西山、東山,武江即發源於此兩山之間,東山同時也是珠江與長江水系的分水嶺。)

  因爲湖南郴州地區詩友野賓的介紹,我們在湖南臨武縣找到了文聯主席蔣文鋒,以及縣公路局的郭志平,兩人帶着我們去尋找武江的源頭。

  臨武有一個鄉叫武源鄉,意爲那裏正是武江之源。關於一條江的源頭,在古典農業時代也許可以找到某一眼泉水,但在四處水庫的工農業時代,恐怕只能把最上游的那座水庫看成源頭。所以武源鄉認爲那裏是武江之源,而西瑶鄉也認爲西瑶才是武源之源。而我們認爲,:兩鄉水匯集的長河水庫才是武江之源。

  武源鄉在長河水庫邊上,路旁不時竪着養鴨場的牌子,臨武鴨天下聞名。而在縣城與武源鄉之間,有一個村叫粗石江村,流經粗石江村的粗石江發源於海撥1594米的東山香花嶺。這個村在七月的大洪水中,同樣遭遇了大水灾。村子共二百多人,很小,李讓高一家就住在河岸上。李讓高今年五十歲,大水灾的時候他還在徐州打工,水後才回到家鄉。據别的村人所言,水灾毁掉了河岸上的稻田,而在我們的視野裏,那些河岸上的田土是過了水後的模樣。既然臨河而居,適合養殖臨武鴨,李讓高爲何還要離家打工呢?他的回答是:“零二年零三年我養了四五百只鴨子,後來東山出礦石,礦上流出的水污染了整條河流,没法養鴨,鴨會得怪病死掉,所以只有離家打工嘍。”他的兩個兒子也在外打工。水邊的平地上晾着稻穀,谷粒很癟,在江水受污染之前,每畝能産一千多斤,現在則只能産幾百斤。陽光照着李讓高微駝的背,他眯着眼站在陽光中,吸煙,然後帶着我們去看江面的木橋,橋那邊的石塔“字葬”。河裏看不見鴨子,倒有幾個小孩光着身子挎着氣胎走在河岸上,到了一處水深的地方,先把氣胎扔下水去,然後撲通撲通跳到水中嬉戲,看來他們對被有色金屬礦污染過的水不太在意。

  臨武産煤,産有色金屬,蔣文鋒説:“收入幾千萬的老闆幾十個,都在東山做有色金屬,煤老闆收入幾百萬,多不勝數。”

  我們去了西瑶鄉,所謂西瑶鄉,即是西山瑶族鄉,與西山林場兩個班子一套人馬。車到鄉政府已無路再往上,天色已晚,抬頭處蒼蒼莽莽的高山即是三峰嶺,那上面的雲氣與降水發源爲武江。三峰嶺高1509米,住着三個村委會,全是瑶族,那裏有些寨子,没有學校,整個鄉二千多人,極窮,學生上小校都要到鄉政府下面的中心小學,整個鄉没有中學。瑶族過盤王節和春節,盤王節在農曆十月二十六。流過鄉政府門前深谷裏的是條淺如泪痕的小溪,無名,但那理論上是武江源。

  許多條小溪匯成了長河水庫。

  據臨武縣水務局的官方資料顯示,“長河水庫位於我縣花塘鄉境内,屬珠江水系北江支流武水河上游,距離縣城8公里,壩址控制流域面積92.1平方公里,大壩爲均質土壩,設計壩高45米,總庫容4088萬方,正常庫容3388萬方;灌區現有幹渠五條總長118.71公里,設計灌溉面積14.06萬畝,實際灌溉花塘、雙溪、城關、武水、同益、南强、茶場、果木場等四鄉兩鎮兩場所的5萬餘畝農田,該水庫是我縣唯一的一座以灌溉爲主,兼顧防洪、發電、養殖、城鎮供水等綜合效益的中型水利工程。多年來長河水庫一直擔負着縣域内的縣城及附近鄉鎮16萬人口、省道1803綫、京廣綫、京珠高速公路的防洪安全,具有重要的防洪地位。長河水庫於1965年動工興建,1971年蓄水運行。”

  這就是北江的兩大支流之一武江的源頭。

  長河水庫是否真的發揮了防洪作用呢?今年的廣東“七·一五洪灾”回答了這個問題。在臨武境内,此次受灾不大,我們在大壩上看到水庫絲毫没有洪水後的迹象,水面平静,水質極佳,正是縣城的飲用水源。這裏没有旅遊,没有臨武鴨也没有網箱養魚,更没有人在游泳,水庫造福了臨武人民。但下游的廣東樂昌市,却要承受臨武泄洪的後果。

  離開臨武,我們放棄走京珠高速,取道107國道去坪石。在老坪石鎮,離公路數米高的古榕樹上,還亂七八糟地掛着水灾時留下的垃圾,水灾一個月了,兩岸還是倒塌的房屋廢墟。在一幢未竣工的房屋頂上,有株巨大的樹樁卡在了二樓鋼筋水泥的柱子上,離地那麽高,除了洪水,的確没有别的力量可以做到。京珠高速路過的武江大橋,洪水甚至冲掉了架在橋樁中間連接兩岸的人行通道。在受灾嚴重的坪石鎮,雖然一個多月過去了,兩岸仍未全部恢復,街面上到處可見水痕與淤泥,武江河岸兩邊的許多店鋪未恢復營業,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才在離水較遠的地方找到一家可以喫飯的小館子,我們喫飯這家雖然未進江水,但山體滑坡讓屋裏積了厚厚一層泥,老闆娘説清理了兩天才把泥全弄走。她算是幸運的了,别的同行至今未打理好更未營業。在上菜的間隙,她繪聲繪聲地説了二中一個老鄉一家在洪水失散的經歷,“水勢那樣大,他翻墻逃出來,兒子看墻太高不敢跳,老婆怕東西被冲走也不肯出來,他想出來找點吃的東西再回去,結果,回來就回不去了,兩天兩夜哪,他住在我這裏,一直趴在窗臺上哭,人都哭瘦了,後來水退了才回得去,還好,老婆孩子還活着。”

  江水滔滔而渾濁,不可使用。

  打過尖,問了路,我們决定不上京珠高速,而上經九峰山去樂昌。沿着九峰河走,我們終於理解了那個詞:滿目瘡痍!

  在羅家渡,橋斷了,墜入河流中,暫時使用的是戰備橋,斷掉的水泥橋斜插在河中,兩個光着身體的少年在使勁捶水泥,想把裏面的鋼筋弄出來。太陽那麽燙,就爲了弄點廢鋼筋……見我從上面拍照,他們連忙跑開。而河的對岸沙灘上,有人在吃力地扛着幾根敲下來的鋼筋,光着脚走在卵石灘上。

  在下坑村,兩母女在河岸邊“一塊屋頂”上收晾曬的花生,她們一家六口,只逃出人,房屋和所有糧食、家産全數被水卷走,只剩下這塊水泥屋頂,歪歪斜斜架在河邊的廢墟上。小女孩是個初中生,微笑着抬起頭來讓我拍照她與她母親。回到車上,想起那一張屋頂與那臉純樸的笑容,我差點兒落泪!那種反差太大了。

  整個九峰河兩岸,水毁掉了至少四分之一的房屋,路基被掏空,行車時心驚膽顫。從坪石到樂昌,四小時的路程連續不斷地是這種“空心路段”。

  離開九峰河爬九峰山,過慶雲鎮。我們正説:“住在這種山上不怕水泡。”話音剛落,車已轉過一個山嶺,面前殘酷地給出一段被毁掉的路橋與河堤。舉目四看,無數的山體滑坡,青山變成了青黄山,“青一塊黄一塊。”從慶雲鎮到九溪鎮,中間隔着九峰山,沿路所有小溪都成了泥石流,所有山體都在滑坡,無一例外。我們在慶雲鎮柞樹背村做了個采訪,這個二百多人的寨子損失了不少房子和田地。我們采訪的那一家稻田毁掉了三分之二,今年的糧食還够吃,但明年就不知如何度過了,因爲今年不會有收成。每人僅領到十五斤救濟糧和一件救濟衣服,我們看了衣服,顯然是不能穿的那種。老頭大駡鄉村領導,説水灾讓他們“發了大財”。這裏産茶,喝了一杯本地白茶,味道很甜美。

  在采訪時下了雨,這裏是雨霧區,山頭上籠罩着霧,兩邊的山林前些年被砍光了,不利於水土保持。

  繼續上山,過九峰山時路况極差,罩在雲霧裏面,不斷的塌方,不斷的泥石流。在山頂一段可以看到無盡的山海和海上白霧汹涌,很是壯觀。下山路更險,轉急轉,空心路基,霧中能見度很低,要開霧燈,下午四、五點光景,汽車必須開着大燈行走,能見度也只是三、四米左右。

  下山下到不奈煩時,終於到了雙江鎮拱前村。拱是石拱橋的意思,建於古代的石橋穩穩地跨於江面,山體滑坡與洪水撼動不了它。但村前數十米的鋼筋水泥橋却被冲得無影無踪,只剩下幾個光墩子,村民們納悶,那橋被冲到哪裏去了。這個村緊靠江畔,江水與泥石流襲擊了它,滿目狼籍與泥石流後的黄土,死亡二人。村民説這裏江中的魚味道天下第一,用它與本地辣椒燒的菜就是有名的“將軍菜”,蓋因薛岳將軍故鄉在九峰鎮之故。江水自水灾後一直未清過,至今還是很濃的黄湯。

  過兩江鎮。鎮上全處是大水與滑坡帶來的泥土,整個鎮處於髒亂之中。

  兩江鎮與九峰鎮是七月洪灾的重灾區,雖然地處山區,森林覆蓋面積却不大,滿目濃緑的山體上,數也數不清的泥石流痕迹,黄得刺眼,但在泥石流旁邊的林地上,許多砍伐之後擺在原地的木材也同樣刺眼。一邊是水灾一邊是砍伐,也許,當地人並未理解森林與水灾的聯繫?

  僅僅武江的兩條支流就已如此重灾,可想見樂昌的灾情。

  過九峰鎮,繼續下坡,天欲黑時方到樂昌。去江邊轉轉,江邊被水淹過的數幢商品房空空盪蕩,垃圾還充塞在一樓未裝修過的房間中。原來的江邊廣場成了“工地”,大水掀翻了廣場上的大樹,一些巨大的樹樁横七竪八地擺在“工地上”。江邊百年的老房子全變成了廢墟,簡直象折遷後的混亂,空出了沿江的一大片長長地盤,兩個鮮亮的少年在廢墟邊上抛石子玩,色彩的反差極具“藝術性”。許多人在江邊鈎魚,每人幾只魚杆。五十多歲的陳先生一溜魚竿,但一條小魚也不見。他十多年前從清遠搬到樂昌。賣猪肉爲生,平時喜歡釣魚。九十年代早期還能釣上九斤重的大魚,而現在只能偶爾釣上二三斤重的,更多的是小魚。剛來時來他還會下河游泳,但這些年已經不下水了。“雖然平時水看上去是清的,但也很臟。”而現在我們眼前的水,緩慢地泛着白沫帶着生活垃圾在蠕動,簡直就是垃圾湯。斷掉了的大橋碎在江中,兩臺工程機械在清理碎塊與石頭。這裏要到明年年中才能建成新大橋。

  樂昌,一個不幸的城市,百年不遇的洪水幾乎毁掉了它。

    

  從韶關到廣州:文化的流失

  (韶關市位於廣東省北部,距廣州198公里,轄3區6縣2市,人口310多萬,面積1.86萬平方公里。韶關的人類歷史可上溯到距今十萬年前,這已被曲江“馬壩人”頭骨化石的發現所證明。三國末年,吴主孫誥置始興郡,治所在曲江城。湞江與武江在市區内匯合,始稱爲北江。)

  從生態人類學的角度看來,人類的文化系統與生態系統有着微妙的關係。生態人類學是致力於人與環境之間復雜關係的研究。人類的生存一直同鄰近的土地、氣候、植物以及動物種群發生着密切的關係,並對其産生影響,環境因素亦反過來作用於人類。生態人類學試圖探討人類群體如何適應塑造其生存環境並伴隨此過程形成相應的風俗習慣以及社會、經濟、政治生活。簡言之,生態人類學希望對人類社會文化作爲適應環境的産物做出説明。

  可是,在我們的考察活動中,我們發現生態與文化系統的互相影響處於越來越惡化狀態。文化的産生離不開生態的影響,反過來又决定生態系統。如果文化已經在沙化與流失,生態遭到嚴重破壞?兩者間會是什麽關係呢?

  關於文化,在整個北江流域中,我們找不到有异於漢文化的异質文化,我們原本期望找到一些异質於漢文化的另外文化樣式,在這些樣式中分析有關環保與河流的觀念,但我們失望了,整個流域的文化都已全部漢化。在南雄市黄坑鎮的畲族村子下壩村,進村時有一户人家在搬家,三輪車上一堆舊家俱,房子很漂亮,應該是村裏最漂亮的磚房,問搬到哪裏去,幫助搬家的人説搬到烏逕鎮上去,“在那裏買了房子”。但村裏許多房子都是未燒制的泥磚砌成的,七月份才發過大水,水勢昇高數米,淹掉了好幾户,幾幢泥房倒在了廢墟中。再問村裏的人,他們的節日除了農曆十月十三的“畲節”之外,已與漢族無异,並無與水或自然有關的節日與儀式。所操的語言全部是漢語。參觀了一個外面光鮮裏面慘淡的祠堂,裏面長滿了霉苔,明顯是過水後的遺迹。陽光從天井斜照下來,多了幾份凄冷。如果説非要找出“畲”的地方,也僅僅是族名與作爲人類學所言的“文化殘留”—畲節。

  而臨武縣的西瑶鄉,據當地人介紹,除了過盤王節之後,也在通往漢化的途中一路狂奔。

  北江離了韶關,一路南下,按照地圖的顯示,我們應該在廣州陳村一帶找到它匯入珠江的地方。但我們一進入陳村,立刻陷入了城市的道路迷宫之中。四處河涌,在一處河涌邊問一個老頭,“北江往哪個方向走。”他的回答是不知道,建議我們打電話問水廠。問他是不是本地上,他説是,一口本地話如假包换。再問另一個老頭,也是本地人,他的回答更令人大爲失色:“不知道什麽是北江。”南粤文化在陳村已不可見,汹涌的車流,下班的打工仔打工妹,零亂而面目模糊的店鋪……除去河涌與偶爾聽到的白話,與任何一個沿海城市無异。

  我們對文化樣式多樣化的需求,重要的意義在於它們提供了不同看世界的角度與方式,但不可樂觀的是,少數民族文化與地域文化正在被漢文化所同化,幾乎同化到一模一樣。更可怕的是,漢文化本身也在流失,在原始資本積累的今天,漢文化的“文化”幾乎不可見,從上游到下游,麻將、經濟、喫喝……這些成了“文化”的主要内容。“環保”不過是政府的一些政策與措施罷了,它在民間已不可見。文化被簡化爲經濟,文化要爲經濟服務,但經濟上去時,文化立刻被遺忘了。一個文化系統被破壞、流失得蒼白的社區,它的生態系統又談何穩定?所以,作爲生態集中表現的河流,就要承受文化缺失的後果:嚴重污染與水灾。

  在北江主幹道,從韶關到廣州,起點韶關體現了水灾,廣州體表現了污染。

  在“七·一五”水灾中,韶關遇到百年不見的灾難。我們采訪了韶關教育學院的温阜敏教授。温教授是文學評論家,任教與居住在武江邊上校區。七月十六日凌晨,四點半左右就有保安來拍門,要他把停在樓下的轎車開到安全的地方。等到他開到校門時,發現洪水已經封住了校門,於是只好從小巷裏遶路,把車開到高處的北江中學校園内。停了車回來的路上,路面已經積水,五點鐘回來,把一樓雜物間的東西往樓上搬,將最後一捆書搬出來時,一樓就已經被江水給淹没了。從六點鐘起,他與老伴就受困於七樓,“斷水、斷電、斷煤氣,靠冰箱内的食物與天臺上的消防水生活。有一個例子可以很好地表現水漲的瘋快,你們知道早晨有一些人要出去晨練,那天他們象往常一樣出門,但等到晨練結束,已經被水堵在家門外了。”温教授與老伴被困了兩天兩夜,“一片澤國汪洋,水面上飄浮着冰櫃冰箱、快食面、垃圾……”水面“的士”極少,一個人要五十塊錢,可以送到高處。其時人們都慌了神,聯通手機没有信號,座機停止,没有任何消息來源。到了十七日,天臺上的消防水也用光了。教學樓裏被困了幾個學生,幾天没有任何食物與水可以進食,招待所裏被困的人也是一樣。“洪水差點上三層樓,韶關成了‘黄河’中的孤島。”一直沿續到十八號,洪水方退去,水一退,整座城市出現了“大逃亡”,人人紛紛涌向未遇到水灾的城市去。我們住在温教授家不遠處的另一幢樓,那車庫裏仍然有許多水痕與淤泥。“這裏是富人區,車庫裏都是靚車,水一來,全浮了頂,水一消,車都陷在泥沙中,看都看不見。”招待我們的詩人桂漢標形象地介紹。

  “水灾當然有不可抗拒的客觀原因,但如果不是生態破壞,如果不是政府不作爲,也不會有這樣嚴重的後果。”温教授不滿地説。

  上游水灾,珠三角並未受影響,但並不意味着珠三角就萬事大吉—它要承受上游污染的結果。我們在陳村一帶悠轉,終於看見“北江大堤”四個大字的指示牌時,已不知不覺轉到了南海地界。經過亂七八糟的小巷,遲疑復遲疑,問人再問人,最後到了北江大堤上,這裏是平西水廠,這個水廠從北江取水供給市民。站在北江大壩上遠眺,江對岸還是林立的高樓,再往下不遠,北江就在順德匯入珠江。其時日暮時分,江水滔滔,無比渾濁的流水帶來泥沙、生活垃圾,灰白地往東而去。江岸上有人在釣魚,釣了半天一點小魚也不見,魚鈎却被垃圾給卡在水下了,鈎魚的小伙子跳下江堤,到亂石的水邊去取魚鈎,將掛住魚鈎的垃圾扔掉,再重新下鈎……在水廠取水的岸邊,破舊的渡船在來回,動盪的水面全是一層垃圾……

  我們的北江實地考察活動算是在此結束,經過兩周的折騰,我們追隨了一次北江,看它“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看見它被人類所破壞所污染,人類破壞了它,然後,人類又厭棄甚至在遺忘着它。當人們的血脈中的江流—文化早就被破壞與消失時,我們還能指望人類用感恩的心去愛護與親近河流嗎?而一片已傷痕纍累的流域,一條不堪重負的大河,又如果能滋養成人們的情感與文化?

  古人詩雲: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追尋北江的旅程中,我們悲哀地看到了北江流域的環境和人們的處境、命運真在變壞,到了最後,我們唯一的感受就是,“北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作者單位:廣東省作家協會、增城市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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