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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三 妹(小説)



  ● 劉玉平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

  韓家寨有一個韓老五,小時候在村後的竹林裏玩耍,不小心絆倒掉進了溝裏,被竹頭戳瞎了左眼,從此便有了“獨眼龍”的綽號。但韓老五並不像時下影視片中的“獨眼龍”那樣擁有驃悍的體魄、兇猛的氣勢,反而長得瘦弱弱的、一副委瑣的樣子,從小到大,他都是被人嘲弄的對象,從没人拿正眼瞧過他。因爲這個緣故,他近三十歲了還找不到黄花閨女做媳婦。做父母的很着急,總不能讓他成爲没用的鋤把——光棍一條吧?便托神通廣大的媒婆在山外的大村裏給他找了一個賴家寡婦做老婆。寡婦嫁給韓老五時,還拖着一只“油瓶”——前夫生的第三個女兒,也許是對前夫的紀念或别的什幺原因,她仍讓這個女兒保留着原來的姓名,姓賴,名三妹。

  韓老五和他的寡婦老婆在村里人心目中是不屑掛齒的小人物,但三妹偏要爲她的生母和繼父争臉似的,長的特别水靈,到“女大十八變”時,更出落得仙女一般。村裏奸滑的小伙子欺她是外姓,常常對她説些不三不四的話。“三妹,你長得那麽靚,小心山精把你拖了去陪夜!”“三妹,讓我親一口吧,好讓我死了成個風流鬼!”有的還動手動脚,令她又羞又急又氣却又奈何不得。

  住在三妹家斜對面的小伙子阿寶,爲人憨厚、善良,從不惹撩三妹生氣,他個子不高,却很壯實,有的是力氣,人又喫苦。他平時上山砍柴或下溝打草,在生産隊拔秧或割禾,或挑谷到幾十裏外的公社糧管所交納公糧,只要三妹在,他都會暗地裏幫她一把,日子長了,兩人便偷偷地相愛了。這年冬天,阿寶利用農閒時節,到深山老林裏給别人挑鬆油,用賺來的脚力錢給三妹買了一條粉紅色的羊毛圍巾。三妹把它圍在潔白的脖子上,温暖了一個冬天。

  韓家寨是一個偏僻、落後、守舊的小山村,婚姻上循守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例。如果有誰自由戀愛,村民們便認爲傷風敗俗、有辱祖宗,雖不至於被關進猪籠投入河塘浸死,也會被人用手指頭戳斷脊梁骨,被人用口沫水淹個半死。三妹和阿寶雖偷偷相愛,小心翼翼,但在大庭廣衆之間,仍難免偶爾流露出過分親密的言行。村民們看在眼裏,惡在心頭,只是“捉姦要捉雙”,他們没抓到真憑實據罷了。

  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三妹和阿寶在村後的竹林裏偷偷幽會。晚歸的老獵人韓二叔從竹林裏經過,聽到竹林下的草叢裏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以爲是野獸,就端起獵槍,猫着腰,躡手躡脚地漸漸靠近,剛要扣動扳機,却看清是兩個摟抱親吻的男女,於是大聲喝道:“誰?滚出來!——哦,原來是你們這兩個不要臉的畜生!看你們干的好事!走,見你們父母去!”三妹和阿寶苦苦哀求,請韓二叔發發慈悲,放他們一馬,但老獵人一臉的公事公辦,聲色俱厲地説:“你們再羅嗦,看我不開槍打斷你們的狗腿,走!”三妹和阿寶看到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他們的雙脚,便嚇得不敢吱聲,乖乖下山了。韓二叔端着獵槍,威風凛凛地跟在他們身後,就像押着兩個狼狽的戰俘。

  三妹和阿寶在竹林裏幽會被捉的事,在韓家寨掀起了軒然大波。三妹被父母毒打了一頓,被責令不準再與阿寶來往;阿寶被父母臭駡了一番,被勒令和三妹斷絶關係。全村的人都在非議、嘲笑、謾駡他倆“偷鷄摸狗”的“醜事”。作爲弱女子的三妹更慘,她不但遭受大人們的白眼,連小孩子也欺負她,只要她一出家門,就有一群頑童跟在後面起哄,一邊駡她“騷貨”“狐狸精”,一邊用瓦片泥塊扔她。最使三妹傷心的是,阿寶全没了以前約她幽會時的勇氣,終日縮在家裏,除非萬不得已便不敢出門,有時在街上碰見三妹,也遠遠的就躲着閃開了,三妹幾次想和他説話,要他拿個主意都不得。一天,經過激烈的思想鬥争,三妹决定親自上門找他。當她來到阿寶家時,阿寶娘却冷冷地把她堵在門外,黑乎着臉對她説:“三妹!你還嫌害得我家阿寶不够嗎?他不想再見你了,以後不要再來勾引他!你走吧!”説完,“嘭”的一聲把門重重關上了。三妹愣了一下,頭一低,唇一咬,扭身跑回家裏。她拴上自己的房門,用被子蒙住頭“嗚嗚”痛哭起來,聲音很是悲切、哀傷!

  韓老五和他的寡婦老婆商量後,决定趁早把三妹嫁出去,免得夜長夢多,而且嫁得越遠越好,最好嫁到三妹的“醜聞”傳不到的地方。開初,三妹連拒了好幾門親事,後來看到阿寶那麽怯懦、窩囊,她絶望了,便答應了比韓家寨更偏遠的汪家坑一户人家的親事。出嫁前夕,她含泪叠好阿寶送給她的羊毛圍巾,叫小弟送還給了他。

  按當地的風俗,姑娘出嫁時要到祠堂裏拜别祖宗,然後才前往夫家。三妹出嫁那天,村里人議論説:“三妹做了有辱祖宗的醜事,她没資格進祠堂,而且她姓賴,不姓韓,如果讓她進祠堂的話,會把我們韓家的福氣帶走的!”於是,有人便找來一把大鎖,把祠堂的大門鎖了。此事傳到韓老五耳裏,他頓時火冒三丈,一反往日的委瑣、怯弱,顯出了“獨眼龍”的虎威。他從柴房間拖出一把鋒利的板斧,一邊高聲叫駡:“哪個狗雜種鎖祠堂門的?我劈了他!”一邊氣冲冲地直奔祠堂,手舉斧落,“嘭”的一聲鎖被砸開了。前來瞧熱鬧、看笑話的村民們,看到韓老五的獨眼發出兇狠的光,没有一人敢吱聲,更没有一人敢出手。

  三妹順利地進入祠堂,拜别祖宗後走了。

  呆立的村民們目送着送親隊伍漸漸遠去……忽然,有人醒悟似地説:“你們有没有發現?三妹出門的時候竟没有哭呢!”

  “是啊,哪個姑娘出嫁時不哭哭啼啼的?三妹心腸那那麽硬,真没良心!”

  有人憤憤不平。人群裏一陣騷動。但也只能望人興嘆,無可奈何了!

  三妹的老公名叫汪金,一個挺機靈的小伙子,汪家坑的支書很信任他,把村裏唯一的一臺碾米機和唯一的一輛手扶拖拉機都交給他打理,小倆口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逢年過節,三妹會給娘家送去大量的魚肉米麵;平時娘家的柴火也由她包了,每年都會叫她老公給娘家送去幾車柴炭;每次回娘家探親,她都穿得大紅大紫,一臉的春風得意。這些,令韓家寨的村民嫉妒得眼紅,有人恨恨地嘆息説:“這個狐狸精,過的日子比我們還好,真是老天瞎了眼!”

  却説阿寶自從三妹出嫁後,心裏痛悔不已,經常對着三妹退還的羊毛圍巾暗自垂泪,默默訴説。父母幾次托媒人爲他提親,他都婉言拒絶了。幾年後,他竟鬱鬱而死。臨終前,他含泪請求父母把他葬在村後的竹林裏——以前他和三妹幽會過的地方,那條粉紅色的羊毛圍巾也隨他到了另一個世界。

  三妹得知阿寶的死訊,如遭雷擊一般,愣在那裏竟半天不能言語,泪水却“叭噠、叭噠”地往下掉。她匆匆趕回娘家,不顧父母的極力勸阻,徑自來到村後的竹林裏祭拜阿寶,在墳前給他燒了厚厚一叠紙錢。“阿寶,我們今生無緣,來世再相聚吧!”她流着泪,喃喃地説。

  此後,三妹再没有回過韓家寨。娘家有什麽紅白喜事,她便叫老公或兒女代替她前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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