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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尋找陽光的小樹



  鄒萍

  一條黄花魚


  一束橙黄的光,從天花頂上柔和地灑在透亮的玻璃餐臺上,叫春芳的阿姨正一盤又一盤地將晚飯的菜肴擺放在臺面上;緑的菠菜、黑的木耳、黄的鷄蛋,還有一大盤紅油閃光的悶猪肉。湯是絲瓜湯,不知怎的,絲瓜在白色的大海碗中没有了往日那種自信而誘人的緑色,它在有些渾濁的湯中晦澀地漂浮着。春芳説,這是秋絲瓜,怎麽煮它的肉都發黑。我不知道有秋絲瓜之説,城市里的人在大棚蔬菜水果的包圍下,早已淡忘了時令節氣,也淡忘了許多屬於人自身的本性。

  阿姨春芳最後端上一碟清蒸小黄花魚。巴掌大的黄花魚,静卧在細粉紅花的白色圓碟中,攔腰是兩條耷拉着腦袋的葱絲和紅蘿蔔絲,很有點小巧玲瓏的摸樣。我的家婆將餐廳裏的燈全部打開,一屋子光亮,家婆大聲喊着:“敦敦,喫飯了,快來呀!”阿姨春芳摘下圍裙也在喊:“敦敦,喫飯了,有你愛吃的魚,快來!”我的小姑子也喊了起來:“乖兒子,快來喫飯,再不來我們大家把你的魚吃了。”

  我的外甥敦敦,在一片喊聲里正神情自若地蜷在沙發上看他的海底世界,這一刻,一條清蒸的黄花魚對他來説没有一點誘惑力。敦敦的爸爸有點着急了:“敦敦洗手喫飯,再不洗手喫飯,我真的把你的小魚吃了,晚上也不帶你去買書。”三歲的敦敦對這些叫喊一點反應都没有,他正暢遊在神奇的海底世界中。

  阿姨春芳張着兩手把敦敦抱進了厨房,嘩嘩的水聲中是敦敦一聲高過一聲的哭喊:“我不喫飯,我不吃阿姨做的魚。”洗完手的敦敦眼泪鼻涕一大把地又冲回電視機跟前,海底世界的節目已經放完,敦敦所有的怨氣來了一個總爆發。他踢飛了自己脚上的鞋,把茶幾上的畫筆書本杯子一把掃落在地,還一掌打翻了阿姨春芳伸向他嘴邊的飯勺,他鼓着脖子上的青筋,扯着嗓子亂叫:“不喫飯,就是不喫飯。”

  我的外甥敦敦接下來挨了他媽媽兩個狠狠的大嘴巴子,哭聲驚天動地,斥駡聲也氣勢雄壯,最後以罰跪收場。三歲的可憐可氣的小敦敦很端正地跪在陽臺上……

  二十分鐘後,我的小姑子完成了她的教子工作,我們重新回到餐桌上喫飯。敦敦紅着小眼睛,翹着嘴,嚷着讓媽媽抱着喫飯,我的小姑子二話没説,把兒子抱着坐在桌前。敦敦的爸爸、姥姥還有阿姨開始幫孩子吃那條粉紅圓碟子裏的黄花魚……“我們寶貝最愛吃魚啦,看姥姥專門給你買的魚。”“我的魚,不準你們吃……” “敦敦的魚,這是敦敦的魚,我們大家誰都不能吃。”“我們敦敦吃了這條魚一定長得高高的。”

  外甥敦敦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阿姨春芳一勺勺餵的飯,手裏玩着他的機器人。小黄花魚中間那段身子,被挑了刺,和在飯裏,一點點進了敦敦的肚子,敦敦指着魚頭和魚尾説;“那裏很多骨頭,媽媽你吃吧。”我的小姑子很快樂地夾起魚尾巴放在自己碗裏。剩下的魚頭張了嘴對着我,有一種悲哀正細細地地從魚的眼睛裏泄露出來。我不知道一條小黄花魚對一個孩子生長着的身體能有多大的作用,也許我無法看見魚肉裏的蛋白質、氨基酸、維生素和礦物質正在幫助我的外甥敦敦走向强壯,可是我却看見敦敦被這條小黄花魚引領着走向一個自私、惟我獨尊的情感世界。三歲的敦敦被他的父母和我們一大家子長輩憐愛着,我們憐愛他嫩嫩的小手、鳥溜溜的眼睛、甜甜的會説話的小嘴,不過我們却用最無知的方法傷害他,我們在他幼小純真的心靈裏,用一條小黄花魚剥奪了他學習關照並愛護他人的權利,擾亂了他與人平等相處的概念,我們還有什麽資格去指責孩子犯下的錯誤呢?敦敦的哭鬧,摔東西,是一種逆反,是一種不合作,我的外甥敦敦像所有被寵壞的孩子一樣,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在展示着自己,也在給他們的長輩發出警告,可惜的是明白這個道理並不容易。


  在五香黄荳的世界裏


  兩歲的寬寬是敦敦是小表弟,胖胖的小手,胖胖的臉,連耳朵都是胖胖的。敦敦對小表弟説不上喜歡,只是没見着的時候,嘴裏老念叨:“寬寬呢?寬寬弟弟呢?我們去看寬寬吧!”等見着寬寬却没啥表示,一對亮亮的眼睛只顧盯着弟弟手裏的玩具,哪怕是一只小鼓,一把隨手抓來的木梳,要不了五分鐘,敦敦肯定會奪過來據爲己有。寬寬憨憨的,望着强悍的小哥哥,不知道要不要哭一下表示反抗,這個時候,身邊的大人趕快拿了另外的什麽東西放在寬寬的手上,在寬寬不會走路的一年多,由於有了大人這樣的幫助,兩兄弟的争奪還是比較温和而無傷大雅的。等到寬寬學會了走路,也學會喊“多多”的時候,兩個小傢伙的戰争開始昇級,經常是“兩三處傷痕在臉,聽取哭聲一片……”好在兩家父母是親姊妹,也不好埋怨。

  兩個孩子不分場合的打鬧有時很讓大人掃興,一大家子人高高興興地聚一次,美酒佳肴,還没開吃,哭鬧聲呵斥聲已經率先登臺亮相,事後我總是對着孩子們的爸媽説:“看你們把孩子糟蹋的,好孩子没教出好樣子……”“知道你行,你幫我們教教,明天就放你那兒去。”“好呀,我就不信弄不了他倆!”

  我的聰明的外甥敦敦和憨厚倔强的侄子寬寬,在夏季一個最炎熱的下午,雙雙來到我的家中。在墨緑色鑲淡黄喇叭花的寬大的地毯上,兩個小不點兒安静地站在那裏互相望着,我坐在地毯的一角,端着一盤五香黄荳。最先朝我走過來的是寬寬,這小子嘴讒,只要有吃的就老實,敦敦也小碎步地跟過來,我給他們一人一顆豆,兩個孩子很香地嚼着。從第二顆豆開始,我讓敦敦學着先餵弟弟一顆豆,再自己吃一顆,弟弟没吃着,他也不許吃。敦敦拈了豆,伸向弟弟的嘴邊,好傢伙,寬寬一口咬了哥哥的手,嚇得敦敦丢了豆子猛得退後一大步。我不説話,看着敦敦,寬寬流着口水也看着敦敦,沉默中,敦敦從盤子裏第二次拈起一顆豆子,然後舉着手伸到寬寬的嘴邊,寬寬把下巴揚起來,試着用嘴去接那顆在哥哥手指中間的小荳子,這一次很成功,寬寬咬着了豆子,而不是哥哥的手。外甥敦敦餵完了弟弟,毫不猶豫地拈起一顆豆子丢進自己的嘴裏。

  一個下午,我都讓小哥倆在餵豆子吃豆子中玩着一輛車和一部會唱歌的機器人。我告訴外甥敦敦,他只要拿了弟弟的機器人,就一定要把自己的汽車給他,不能讓弟弟哭鬧,做好了就能吃豆子,還可以看電視藍猫,做不好就不能吃。

  我端着豆子捧着書,在地毯一角坐了兩個小時,兩個小伙子第一次平和地相處了這麽長時間。當然,期間外甥敦敦多次試圖違反事先定下的規矩,我除了强調就是無限夸大荳子的香甜,不過我做的這種五香黄荳確實好吃,兩個小傢伙是扺擋不了這種誘惑的,想當年,我的兒子也被它讒了一年又一年。

  第二天,同樣的時候,同樣的豆子,不過多了幾本書和兩件刀劍之類的玩具,小哥倆陪我又度過了一個炎熱的下午。外甥敦敦在五香黄荳的咀嚼中開始懂得了規則:第一,好吃的豆子是我們三個人的;第二,給弟弟餵一顆自己才能接着吃一顆;第三,玩具只能跟弟弟交换,弟弟不哭就能吃豆子。在規則的執行中,可以看出,外甥敦敦的心裏非常矛盾:他老覺得寬寬弟弟正玩着東西就是他這會兒想要的,也是最好的,爲了豆子,他不得不痛苦地選擇;每一次往弟弟嘴裏塞豆子都很不情願,被咬的感覺並不舒服,可他還是重復着完成了。除了五香黄荳的確好吃以外,應該還有些什麽,是什麽呢?是選擇中獲得權利的快感呢,亦或是得到他人認同的喜悦……

  侄子寬寬與小哥哥的相處倒顯得比以前輕鬆坦然了許多,他很愜意地從小哥哥咸巴巴的手上吃豆子,他已經學會了只咬豆子,不咬手的絶招,就是控制不了口水長流,没辦法,小心點,别流到哥哥手上就是了。每吃上一顆豆子,侄子寬寬都抿了嘴眯了眼,微笑很自然地寫在他胖胖的圓臉上。

  好可愛的兩個孩子,在我一盤五香黄荳的氛圍中,用一種幼稚和真誠,用一份克制和膽量去學習成人社會諸多的禮儀和文明,去體驗最初成長的衝動和好奇。在這樣一盤黄荳的世界裏,成人的語言教育顯得那麽無能爲力,一顆黄荳的規則引導着孩子在自己的天空中展示着起飛、盤旋的美麗姿態,我們的父母究竟應該爲孩子們想些什麽,做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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