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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逝的背影



  馬雲洪

  時間不停地流淌,造就着一些人和一些事,也消逝着一些人和一些事,使這些人和這些事成爲我們的淺淺的記憶或者深深的烙印。我們想起,緬懷着一個又一個時段的漸漸遠遠去,且感喟着世事的無常和造化的永恒。那是時間一瞬間的呈現,也是記憶永遠的沉澱。我把這些人和事物寫出來,你可以把它們當作一種消遣,也可以當作一種重新認識;但作爲現實生活的比照,也許它們能够幫助我們唤醒内心的一些什麽東西。


  修筆匠王侵略


  王侵略這個名字怪,好記,不知他老爹那根筋出了毛病,取了這個人聽人笑的名字。我們那裏人懶,且愛趕時髦,且好高騖遠,反映在給孩子取名字上面,就五花八門了。有叫王洪憲的、王四清的、王五反的、還有一個叫王道光的,還有一個人給兒子取了一個王干隆的名字,架不住鄉里老人們的一致反對,就改了,改成了王嘉慶,整整降了一個輩份。改了這個名字之後,還是有村裏的老人反對。劉嘉慶的老爹就説,你們如果再反對的話,我就把他改成王咸豐、王同治、王光緒、王宣統,總之我就是要拿大清皇帝的年號來做我兒子的名字,搞惱火了,我把名字改成王順治也不是不可能的,反正清家的皇帝一個個都入了土,没有誰辦我個大不敬的罪,老人們聽了没法,就只好聽之任之了。老人們在私下裏説,要是還是大清皇帝坐龍庭,這哪裏是大不敬的罪,是凌遲的罪啊,非千刀萬剮不可,想當年,爲留頭還是留發的事,死了多少人?好在嘉慶皇帝比他老爹干隆名聲小多了,干隆爺是不能褻瀆的。聽老人們説,王侵略是日本鬼子第一次開進栗府山區時出生的,生在他老爹老娘“跑反”的路上。“跑反”是什麽意思?現在没有什麽人知道了。據我的爺爺講,“跑反”就是爲了躲避兵灾,纏了家裏的細軟銀錢,携子拽女跑向深山荒野。説起來這名字取得還是有些淵源的。

  王侵略是一個修筆匠,一個手藝人,但村里人不這麽看,説他是個二流子。鄉里人的價值觀很正統,除了在土地上死受的莊稼人外,都不是什麽好鳥。他們説,士農工商,除了當官的,就數咱種田人了。撈魚摸蝦,貽誤莊稼。王侵略没有蒔弄過一天的莊稼,當然入不了鄉親們的法眼。但王侵略活得比一般莊稼人要好,吃得不知道,穿得就光鮮多了,他渾身上下的衣服没有一塊補丁,脚下一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還背着一款大號的黄色帆布挎包,解放軍用的那種,時髦又大方。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四十多歲了。人精瘦精瘦的,尖下巴,好像是一個非善良之輩的標本。他的嘴巴非常會説,就像鄉里人説的,能把死人説得站起來和你親切握手,能把清水説得點燃燈。王侵略最喜歡去的是栗府小學,每半年都要去兩三次,去修鋼筆。那節時節鋼筆金貴,一般人是配不起的,能在上衣左邊上面的口袋裏别上一枝筆是文化人的標誌,如果他帶的是派克金筆,則説明這個人不僅有文化,而且還有錢,而且還有身份。派克筆是舶來品,用現在的話來説是進口商品。這種筆極有份量,拿在手裏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據説筆尖上鑲了一點點黄金。别一支筆的是高小生,别兩支筆的是中學生,别三支筆的是大學生。如果某人别上四支筆,那麽就不能以此類推地認爲該同志是研究生,而是應該認爲這個人是一個修筆匠了。就像眼下考智力題一樣,一家有三個兒子,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三毛,老大叫什麽?回答“一毛”是錯誤的,正確答案是“大毛”。當時的人都這麽認爲。王侵略就是屬於帶了四枝筆的人,事實上他的上衣口袋裏真是别着四枝筆。一枝黑的、一枝紅的、一枝紫色的,還有一枝是灰色的。這四枝筆並列在他的上衣口袋裏,亮晃晃地照着我們的眼。那時候我讀小學高年級,做夢也想有一枝自來水筆。當然這枝筆的來源最好是以下幾種:語文數學各考了一百分,成了班裏和年級的第一名,學校奬的,隨同奬的還有一個厚的塑料封面筆記本,中間插有京劇《紅燈記》的劇照:李鐵梅右手前伸,正在大義凛然地唱着《跟着爹爹打豺狼》;李玉和兩眼怒視前方,右手高舉紅燈,表示着蔑視黑闇,向往光明;李奶奶雙手展開,正在痛説革命家史。可這種機會太少了。再有一種就是頭天夜裏做了吃狗屎的夢,第二天在上學的路上或放牛時不經間發現地面是躺在一枝全身黑亮亮的自來水筆,我的鄰座小山就曾交上過這樣的狗屎運。第三種就是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用自己抓蜈蚣的賣金銀花的收入去買上一支,可蜈蚣大的一條才四分錢,小的一打才三分五,金銀花一斤才二毛八分,要摘上滿滿一提籃才能賣到四毛錢。第四種是下策了,死纏活賴地找老爹要。那是一種最不可能的辦法。買上一支自來水筆最少也要花上一塊五毛,扺得上我們一學期的學費了,不引來一陣叱駡就算不錯了。因爲在父母看來,這無疑是一種敗家子行徑。

  王侵略在教室外走廊坐定,開始經營他的業務。正是午休時分,學生們圍了上來,嘰嘰喳喳鬧個不停。這時校長也過來了,拿出整個栗府小學唯一的一枝派克鋼筆。據校長説,這枝筆是他直接從美國人身上取出來的。他用“取”字,是取之有道的意思。校長當過志願軍,在朝鮮戰場上打過仗。校長還説,他是三十八軍樑興初手下的兵,開始三十八軍打得很窩囊,被彭德懷駡過之後,仗就打得好了,著名的上甘嶺戰役就是三十八軍干的,打出了志願軍的威風,彭德懷爲此喊出了三十八軍萬歲的口號,不過他没有參加。那枝派克鋼筆是他在全羅道的一次戰鬥中從一個美國上尉屍體上取出來的,是戰利品。本來按照紀律,這支筆是應該交公的,但他私自匿藏了下來,一直到現在。校長講完這些,總要加上一句:他媽的,那些美國兵,真闊氣,衝鋒槍,卡賓槍,全身的的卡軍裝,牛皮鞋,還有金表,看着真讓人眼氣;小小一支派克金筆,小意思啦。

  王侵略接過校長的筆,仔細看了看,説:校長,你的筆是不是寫字不流暢,刮紙。校長説:對頭。王侵略又説:那是這支筆尖上的金子磨損了,要加金。校長説,那就加唄。於是王侵略從口袋裏摸出一副眼鏡,也不知是老花鏡還是近視鏡,很滑稽地架在他那尖而瘦的鼻梁上,開始了他正式的工作。他讓人搬來一張桌,很小心地把鋼筆夾在一個從他挎包裏拿出來的模具當中,又取出一個噴燈,右手用鐵鉗輕輕地夾了一根細如頭髮的金絲放在噴燈上熔化,之後用左手拿出一根銀針,將已熔化的金絲挑起來,蘸了一點輕輕地點在筆尖上,待冷却了,用細砂紙將筆尖輕輕地拭磨一番;然後又讓人找出一張白紙,將已修好的筆交給校長,請他在白紙上試筆,果然是好,那筆法流暢,字迹圓潤。校長很滿意地將筆别進自己的上衣口袋,説:多少錢?王侵略把鼻梁上的眼鏡取下來,用一方看不出顔色的手帕小心地擦了又擦,然後輕輕地放進眼鏡盒裏,説:本來給你校長大人修筆是不能收錢的,但這次加了金,用去成本四毛錢,你就給四毛五分錢吧。校長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刮刮響五毛新幣,交給王侵略,説:不用找了,不能總讓你虧本,你是靠這個喫飯的。

  校長離開後,王侵略就開始做學生的生意。有换筆帽的,有换筆筒的,有换吸水管的,都是一毛錢或一毛五分錢的生意;但更多的是换筆帽頂端的筆掛的,那裏的螺絲經常滑絲,固定不了,就不能掛在口袋上。轉眼間,他就做成二十多單生意,加上校長的那一單,總收入三塊八毛五分。正當同學們準備離開的時候,王侵略從挎包裏取出一只筆,對同學們説:不知你們喜不喜歡這種玩藝兒。他拿出的那支筆的筆身上有五個金色的字:爲人民服務。我可以給們的筆身上刻字,金色的,想刻什麽字就刻什麽字,五個字以内收一毛錢,五個字以上收一毛五分錢。於是他開始了第二種生意,在筆上刻字,他也由修筆匠變成了刻字匠。這種生意居然比修筆的生意還好。他又戴上眼鏡,開始了工作。只見他取出類似木匠鑿子但小得多的物件在筆身上輕輕地游走,不時地翻動筆身,十幾秒鐘就刻成了,然後他用一根金色的類似蠟筆的東西在已刻好的字不停地磨擦,然後用一塊抹布他刻輕輕地拭察筆身,一行金色的字就出現在筆的身上。他刻的“向雷鋒同志學習”、“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爲人民服務”竟然和我們在學校山墻和教室裏看到的這些語録的字體一模一樣。他刻得最多的還是學生的名字。在自己的筆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以此確定筆的主人是同學們想得最多的,這樣就不會因筆的歸屬産生矛盾,也不會爲今後張三借了李四的筆不還去老師那裏打官司。那些名字寫得龍飛鳳舞,有的像彩蝶飛舞,有的像蠶蟲上,有的像游龍翱翔,有的像魚潜海底,有的像鷹擊長空,有的像長蟲卧波,還有的像山峰聳立。想不到王侵略還有這種手藝,以前他到栗府小學只是修筆,這種手藝一定是他不久前在縣城裏向人學來的。

  王侵略給最後一支筆刻完字,收完錢,把修筆和刻字的工具拭擦乾净,小心翼翼地放進挎包裏,就站起身來,拂了拂身上的塵灰,然後將這天的收入一一掏出來,用手指點了口水,一五一十地數,最大的校長給的五毛紙幣,最小的是一分錢的硬幣和紙幣,一共是九塊八毛五分錢。他把硬幣裝進一個鐵皮盒子裏,然後摇了摇,裏面發出很動聽的響聲。他把紙幣用橡皮筋扎好,放在自己的内衣口袋裏,然後掏出一包“游泳”牌香菸,抽出一枝,點上,心滿意足地噴上一口,就在我們羡慕的目光裏一步一步沿着羊腸一般的小道走遠了,直到從我們的視綫裏消逝。

  若干年後,王侵略死了,老死的。這其間很多人都死了。

  再若干年後,修筆這個行當也死了,死於這個時代的進步。


  守墓人王道光


  小時候,我很奇怪,在我們栗府山村後面大約三裏外山窪裏,居然有一個很大的墓園。墓園裏密密麻麻排列着幾百個饅頭一樣的小墳包,每個墳包前面都立起瞭高矮不同胖瘦各异的石碑。墓園的東北角,有一間石木結構搭成的類似於庵的建築,裏面住着一個五十多歲的瘦小男人。後來大人告訴我,那個人叫王道光,身份是守墓人。

  王道光的名字是老爹取的。這個世界上絶大多數的名字都是老爹取的,只有極少數極不自信的男人願意這種主權旁落,他們請村裏小學的老師取,請家族裏懂得文墨的人取。王道光這個名字緣於他的太爺爺在大清道光年間中了栗府山村有史以來第一個秀才。可是這個秀才没有發展成舉人和進士,只是成了栗府山村第一個私塾先生,坐了一輩子的館,成爲栗府山村最有文才的人,他希望他的後人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中個舉人或進士什麽的,做大官,好光宗耀祖。他萬没有想到,他的重孫會做栗府山村第一個職業守墓人。

  王道光四十五歲之前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和村裏其他男人上一樣,種幾畝薄田,並籍以養家糊口。四十五歲那年,他的老婆去世,他没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遠嫁他鄉,而在此之前,他的父母早已入土爲安,他就成了鰥人,做人的心氣懈了,幾畝莊稼務得不死不活,加之那幾年墓園頽廢,幾次山洪,不僅冲倒了幾處墓碑,還有幾處先人的骨殖被冲走,於是村裏的人就提議安排一個人專門管理墓園,於是已成鰥夫的王道光成了不二人選。

  作爲守墓人的王道光主要有三項工作。一是打掃墓園,清理雜草,種植花木,用現在的一句話説是美化墓園。每天清早一起身,他就拖着一把特製的大掃把,别着一把類似鐮刀的土鏟沿着墓園走上一圈,清除墓園中的殘枝、落葉和夜晚各種野獸拉下的糞便;如果哪個墳包上的野草長出了界綫,他就蹬下身一一修剪或者直接鏟除;對於墳包上的异物,除了墳包上的土,土上的草和小灌木之外的東西,他也一一清除了事。做完這些,差不多才早上八點多鐘,這時他就回到住處弄早餐。通常是一碗白粥就鹹菜或一只鹹鴨蛋就白粥。吃完早餐,他再帶上一塊抹布和一個類似木匠的鑿子的物件重新到墳包之間轉來轉去。哪個墓碑出現了附作物,他就用抹布拭擦乾净。墓碑上的哪個文字不清楚了,他就用類似鑿子的物件細細地打磨和勾勒,直到字迹完全清楚爲止。王道光每天上午做些事,堅持了十幾年,没有一天躭擱。連他那個遠嫁了的女兒回來看他,都不在村裏的老屋裏,而是在守墓的住處裏。中午飯,一碗白米飯就青菜,偶爾也有三兩塊咸魚或咸肉。碰上清明節那幾天,他也可能喝上幾杯老酒,使他枯槁的臉上增添幾許生動的顔色。吃完午飯,睡上兩個小時的午覺,下午的時間就充裕得多。起來,洗一把臉,然後看書,《三字經》、《百家姓》、《朱子治家格言》、居然還有《三國演義》和一本包了又補補了又包的《聊齋志异》,當然還有一些與死人法事有關的一些影印書,這些相當於他的專業書。説他讀書,與其説是讀,不如説是唱。一般人讀書,是不出聲的。王道光讀書,是要出聲的,却不是讀,是唱。又不高唱革命歌曲那種唱,也不是唱抒情歌曲那種唱,而是類似婦人哭喪那種唱,却没有悲傷的成份,聲音蒼蒼的,沙沙的,没有陰陽上去,没有錯落高低,只有一個音節連着一個音節,像一條匀速而平滑的直綫。又好像道士唸經,有口無心的樣子。只有他讀書的樣子與和尚打坐一樣,一招一式是極其虔誠的。通常一個下午他會“唱”上三四頁紙。當暮色逼進墓園的時候,他就會收了書,小心地放進他床下的大樟木箱裏,然後起身收拾晚飯。晚飯很簡單,就是清水煮麵條,熟了,撈起來,放點鹽,加點辣椒粉往碗裏一拌,呼拉拉就下去了,前後不過十分鐘。

  之後,墓園和守墓人王道光就進入黑闇之中。於是,王道光開始了他的第二項工作:防止盗墓人和野獸的出現,以免他們打擾先人的安息。用現在的話來説就是保衛墓園。他先點上放在住處屋頂上的汽燈,讓紅紅的燈光告訴墓園周圍的一切生物,這墓園是有人看護的,夜晚禁止一切能移動的生物的進入,否則就不會有好果子吃。十點多鐘的時候他開始了對墓園的第一次巡視。他背着一支加長的手電筒,手裏握着一根已經磨得光光的木棍,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墓園的大路小徑和溝溝坎坎之間。半夜二點多鐘,類似的工作他再重復一次。十幾年間,他趕走了無數只企圖在墓園栖息的野兔、狗獾、猫頭鷹、老鴉,長蛇,但却没有殺死一只這樣的動物,哪怕是在他的棍棒横掃範圍之内。王道光雖説也吃葷,但自從當了守墓人之後,却没有殺過一回生。他完全改變了以前的世界觀,不傷害任何生命。至於抓盗墓人,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在他十八年的守墓經歷中,他遇到過兩次,第一次是通過談判把盗墓人談走的,第二次是通過棍棒加詐呼把别人嚇走的。其實這個墓園埋葬的基本上都是窮人,在墳墓裏藏金藏銀是不可能的事情。一般的人,能在棺木裏放置兩塊袁大頭或孫大砲的銀元就是了不起的厚葬,頂多是放上一串銅錢,取一個好的意頭。雖説如此,但王道光每天夜晚堅持巡查兩次,絶不苟且。他認爲即使墳主不能察覺,墓裏的陰魂却是知道的,暗室虧心的事情是不能做的,不説神目如電;最主要的是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王道光的吃穿用度是栗府山村所有王氏家庭族一百多户人家供給的,每户一年出五昇米,三塊錢,這些够他一年的用度了。王道光還有一項額外的收入,就是賣供品所得利潤。每年的清明節前夕,他都要到鎮裏的集市上采購一大批紙錢、紙元寶、冥幣、水酒及各種上供的吃食。清明節那天,家族的人來拜山,都是空手到墓園,然後在王道那裏買上供品給先人拜祭。一個節季下來,王道光總能從中賺到三幾百塊錢。這幾百塊錢他没有存到銀行,也没有藏到枕頭底下,而是用到墓園的維修工作中去了。他做的最大一項維護工程就是在墓園的周圍修一條排水溝。由於墓園修建在一塊三面環山的窪地,一遇大雨,墓園就會受到山洪的衝擊。王道光買來水泥,運來石塊,花三年多的時間修起了一條長達六百多米的排水溝。這是他一生中做的最大的工程,爲此,他受到村人的一致稱贊。

  王道光的第三項工作就是做溝通死者和生者的使者。他是一個虔誠的人,敬天,敬地,敬鬼神,他對墓園裏陰魂的活動十分清楚,他充滿敬畏地看待發生在墓園裏每一件偶然事件。哪一棵樹無端端地在一夜之間死亡了,哪一塊墓碑突然之間出現了裂紋,爲什麽那條大青花蛇總是每天在固定的時間裏盤桓在某一個墳包?爲什麽大冬天那棵紫菊會開花?或者爲什麽頭天晚上會做一個鳳凰昇天的夢?爲了破解這些密團,他會長時間地在他那幾本風水書裏找答案,當然答案通常是找不到的,但他會按照自己的理解作妥善的處理。如他會對着那條長蛇長恭如儀,敬灑酒水,護送它出園。他會將那棵死亡的樹移出墓園,然後在原地種上一棵相同品種的樹;他會在那棵紫菊的根部澆水,祝它茁壯成長。至於那塊突然出現裂紋的石碑,他根據在清明節那天買供品的記録,發現墓的主人已經有三年没有祭奠先人了,他馬上將這個情况告訴村裏的長老,然後建議長老通知墓的主人,一個在相鄰公社當副主任的王姓後人迅速回家前來祭奠先人並更换墓碑;但那個公社副主任藉口革命工作忙,活人的事情都管不了哪裏還顧得上死人?一個月後,那塊墓碑突然斷裂。王道光没法,只好自己出錢,找匠人新换了墓碑,並灑上水酒替那個副主任謝罪。雖然如此,但那個副主任還是在不久的一天因車禍殞命。於是栗府山村的人都説這是報應。至於那個鳳凰昇天的夢,王道光查遍了他所有的書籍,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他隱隱覺得這個夢與火有關,他甚至想到了可能有一天這個墓園將毁於一場山火。於是他讓人做工了一塊大木牌,讓大家小心防火,他還在墓園的四個角各挖了一個蓄水池,蓄滿水,以備不時之需。他的良苦用心和行動得到了回報。在他十八年的守墓人生涯中,栗府山村的王氏墓園一直完好無損地存活下來。

  王道光死於他做守墓人的第十八年的那個秋天。一個放牛的中年漢子連續三天在墓園的北坡放牛都没有看到王道光那半爲人形關爲鬼影的形象在墓園裏出現。他聯合一個也在北坡打柴的人一同走進那間守墓小屋。他們發現王道光已死去多時了,他瘦小的身形一如生前,只是看起來比活着的時候更加瘦小了,渾身上下乾净利索,没有通常人死後發出的异味。在醫生和公安方面確定爲自然死亡之後,王道光被埋藏在墓園裏。村里人的凑錢給他立了碑,碑文是“栗府山村王氏家族守墓人王道光之墓”。

  王道光死後半年,栗府山村王氏家族的墓園毁於一場大火,起火原因不詳。這場大火應了王道光鳳凰昇天的夢境。

  後來,守墓人連同那些民間的家族墓園以及那些包裹中國傳統倫理思想的凝滯的時光也一並消逝在歷史的烟塵裏了。只有那守墓人半人半鬼的身影常常在黎明的夢境中叩問我們的靈魂。


  剃頭挑子王開元


  王開元是栗府山區遠近聞名的剃刀挑子。這剃頭挑子和理髮鋪是有些區别的,理髮鋪譬如説是坐商,是做地頭生意的;這剃頭挑子是做行走生意的,譬如説是行商,也就是賈。王開元挑着剃頭挑子游走栗府山區有大半輩子。我們那一輩人和上一輩人都領教過他的手藝,好!但我們的下一輩人都不恭維他,説他那點手藝太落後了,跟不上時代,不會染發,不會局油,不會打蠟,只曉得剃和剪。弄來弄去,一個土八路的模樣。因此這些年輕的腦袋都跑到鎮上的髮廊或縣城裏的美發廳裏去了。搞得老了老了,王開元反而没有了生意,這使他很生氣,説年輕人要染發,五顔六色地染下來,中國人不象中國人,外國人不象外國人,猫不象猫,狗不象狗,還能算個人?説那頭髮搞成爆炸式負離子,和獅子獵狗没有什麽兩樣?這話傳出去後,他的生意更差了,除了幾個戀舊的老主顧外,誰也不上他的椅。但他割舍不了自己的手藝,只好放下剃頭挑子,歇了自己的生意,到他兒子開的髮廊裏做顧問。剃頭而有顧問,全中國大概只有王開元一家。但這顧問做得窩囊,大凡進去理髮的人,首先必聲明要小王師傅理,連理頭修面的工序也不讓他插手。時間久了,連他兒子也嫌他礙事,臉上經常出現非正常顔色,於是一氣之下,王開元又重操舊業,以七十歲的高齡重新挑起了剃頭挑子,重新游走在栗府山區方圓百裏的村村落落,定點爲那裏的三幾十花白腦袋服務,不爲賺錢,只爲證實自己的手藝。

  我曾經領教過他的全套手藝,全套手藝和普通服務是不同的。全套服務不僅在頭上和臉上做功夫,還要眼、耳、鼻、舌、身上做功夫。那一年我從城裏回去看望父母,正好碰上王開元在父親花白的頭上施展才華。一個小時後,事畢,我遞給他一支煙,獻給他一杯茶。就聊了起來。老人的話多,他説,剃刀頭佬雖然是下九流的生計,却是被皇上御賜了“侍招”名份的,早年有些剃頭鋪門上寫着“進來黑臉包公,出去白麵書生”,“雖是毫末技藝,却是頂上工夫”説得不錯,我們干這一行的,就是給侍候别人腦袋的,手藝不到家,稍有差池,後悔都來不及,早年間皇帝的腦袋貴不貴重,你的一剪不到位,你的一刀出了錯,那可是腦袋搬家的罪名啊!説句倚老賣老的話,我的師傅的師傅給省裏的督軍剃過頭,一次得到八塊光洋,袁大頭的,放在手裏丁當作響,沉澱澱的,够一家五口人三個月的嚼用,哪像現在用的紙幣,捏在手裏軟不拉嘰的。現在有哪一個剃頭的敢説自己剃一個頭就能賺一家人三個月的口糧?我師傅的師傅的師傅給宣統爺剃過頭,那排場大海了,整整用了一個半時辰,最後宣統爺高了興,説聲賞,他身邊的太監就抓過一把金瓜子,數都不數遞給他,他老人家就靠這在省城裏買了房,在鄉下置了地,成了員外。我們生得晚,没趕上那個好時代?你以爲剃頭哪那麽容易的,男人學,女人也學?學過十來八天就敢在别人頭上動刀?我學這手藝的時候,還給師父師母倒過三年夜壺呢?我知道他的話説過界了,見過皇帝的人少之又少,能在給皇帝頭上動土的人簡直是鳳毛麟角,豈是一個山野剃頭挑子能做到的事情?但我是絶對不會戳穿他的。

  老人説完這些,又接過我遞給他的一支紙煙,説,你是城裏來的,見過大市面,你在城裏的髮廊剃頭,有没有享受過鼻梁爽、耳朵酥?有没有享受過眼界凉、舌根净?没有吧,恐怕連胡子都未必刮乾净過呢?咱平頭百姓也就這點樂子,俗話説,洗澡堂子、剃頭鋪子、床上娘子,男人三大樂處嘛。

  於是他鼓動我享受一次他的全套手藝,於是我坐上了他的硬木椅子。

  做完剪頭髮、刮胡子這些常規動作後,他拿着那把閲人無數的刀先是在我的後脖長長地一刮,接着刀口在那地方輕攏慢挑,像彈花匠一樣,一點一捶地舞動,我只覺得一陣陣酥麻一陣陣驚悚一陣陣清凉迅速通過中樞神經傳遍全身,全身舒泰。他説這叫“脖子凉”,會剃頭的師傅總會在客人身上先來這一招,這叫先聲奪人。接下來他的刀鋒移到了我的鼻子上。只見那把剃頭刀蜻蜓點水似有似無地在鼻梁及周圍地區不停地鏟和削,先是癢,再是麻、後是酥,還有一絲絲微痛夾雜在其間,繼而鼻孔好像比先前更通透了,清爽無比,好像有一陣陣清風撲鼻而來。他説這叫“鼻梁爽”。之後他的刀鋒突然移師我的眼皮上,那刀刃在眼珠的四周開展了大規模的創和刮的作業,只感覺到那刀上下翻飛,時而那動作却極輕極慢,時而那動作極快極重,合於琵琶舞上的輕重緩急之韵,一會兒是輕攏慢抹,一會兒是嘈嘈切切。那眼睛也像是涂了薄荷油一樣,先是一陣輕微的辛辣感,後是一陣釋放疲勞的通透感,只覺視野比先前開闊多了。接着他介紹説這就是“眼界凉”,有的人眉目清秀是天生的,有的人却是剃頭佬給剃出來的,剃頭佬將主顧理得眉毛是眉毛,睫毛是睫毛,肉是肉,三者分明,自然就達到了眉目清秀的目的,這也是剃頭佬的基本功,但現在理髮師傅是不懂得這個道理的,即使懂得了也不會做,即使會做也没有這個耐心,他要快點賺錢呀,他要跟上潮流呀。説話間,他的那把無所不能的刀已經進駐耳朵防區了。他説下一個節目就是“耳朵酥”,也叫“叱咤鬧海”,那刀尖已經在耳朵裏輕輕地游走,若即若離間,那些存在耳朵中的垢毛和污迹已經清除完畢。隨後那刀鋒在兩邊的耳廓上輕輕一個來回,耳朵酥這個節目算是大功告成。除了癢之外,我還覺察到有一股清風直灌入内,嗖嗖的,氣脈似乎更通暢了,血液似乎加快了流速,腦袋也似乎比先前清醒多了,整個腦部也似乎輕了幾兩,靈便了許多。接下來他讓我張開嘴,正待我疑惑間,那把刀已經伸進我的口腔中。那刀鋒貼着舌頭根先是輕輕地拉了一遍,然後是重重地再拉一遍,舌體發出滋滋滋的聲響。這個功序便告完畢。只見那刀身污液横陳。他説這個“舌根净”也叫“拉舌頭”的活他好多年不做了,一般人也是不讓做的,今天在大侄身上再試一試,還没有生疏。平常的人只知道舌頭整天在口水中泡着,是不會有贜物的,實際上舌頭上的贜物多得很,都説百病從口入,舌頭是第一關,很多有害的東西被舌頭滯留了,時常拉拉舌頭對人是大有益處的。下面的活叫“叩齒牙”,就是在二十八棵牙齒輕叩三下,重叩三下,如果哪棵牙齒麻木不仁或者有痛感,就證明這棵牙齒有問題,就要找郎中看病了。這兩套活路實際上歸醫生管的。兩套口中的活計做完,我像吃完一只清脆的酥梨一樣,嘴裏泛着清爽甜津的滋味。

  王開元做完以上六個工序,已經虚汗頻出,喘氣不匀了,畢竟快七十歲的人了。他坐下,接過父母遞來的一杯茶,一飲而盡,又抽了我奉上的一支煙,悠然抽完後,又接着第七道工序:“壓肩骨”。只見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十分靈巧且十分有力地在肩膀上又壓又拉又擠又扯,裏面的筋、骨、肉先熱再酸後脹,隨着一聲脆響,那熱、那酸、那脹突然間没有踪影,只留下不存在的輕忽,整個身體也向上浮飄着一樣,十分地輕鬆受用。之後就是第八道工序了:鎖背脊。他讓我脱脱上衣,露出後背。先沿着後脊從脖子處密密地扯着外皮拿捏,一直拿捏到股骨處,如此反復者四,只是力度一次比一次大,直到整個後背火着了一般,炙得灼人,正在耐不可耐時,他的雙手戛然而止,那灼熱的痛感也隨之飄走,而後又有動作:他的十指並成一綫,飛快地沿着後脊骨梭動,象是給嬰兒搔癢,幅度大而動作輕,觸感似有似無的,有一種高於搔癢的快樂在瞬息發生,又在瞬息間逝去。那不可言傳的體會恰如白樂天在《琵琶行》中描寫的“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稍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所鋪陳的意境。

  全套手藝做下來,只覺氣脈貫通血脈涌動,五臟六腑的濁氣清除一空,整個人有些如痴如夢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

  做畢,王開元在父親的竹躺椅坐下來,只見他臉色發暗,頭上的青筋凸現,仿佛陡然間老了幾年;但一杯濃茶過後,他的臉上很快恢復了原狀。他清清嗓子,又説了起來:

  其實啊,這全套手藝還有一招,叫“放穴血”,就是用一根銀針,刺破人左右太陽穴的血管,放出少許黑血,黑血放出之後,人的腦袋特别清醒。相傳干隆爺時他的刑部尚書劉統勛劉大人每天從刑部大堂下班回來,總要讓手下人放掉他的穴血,然後他坐在太師椅上假寐,回想一天來審閲案件可能出現的紕漏,好在第二天及時更正,那時候殺人啦可以説是慎之又慎,每一個死刑犯都是皇帝用硃筆勾了纔可以綁赴西市殺頭的。而劉統勛劉大人呢就是要把案件弄清楚。這一招我是聽師傅説的,但從來没見他做過,我這一輩子也從來没做過,那事玄啦,見血的事情一般人也是不願的,説起來一個下九流的剃頭匠,也犯不着這個風險,好歹是混口飯吃。再有呢,有些書上寫的,有些電影上放的,説剃頭匠手藝如何了得,一把剃頭刀在主顧頭上飛來去,像玩雜耍一樣,那是天橋的把式,假的,哪個剃頭的受得了這個驚嚇?

  天暮了,王開元執意謝絶了我們一家人留他吃晚飯的好意,堅持只收了我們六塊錢,(這是他近二十年來給人剃頭的標準價,每頭三塊,不分大小,不分貴賤)挑着剃頭挑子沿着彎彎的山路蹣跚而去。

  後兩年,王開元死,剃頭挑子遂在栗府山區絶矣。估計到現在,剃頭挑子在中國已基本絶迹了。


  收荒佬王四清


  收荒佬王四清的嗓子很特别,在方圓百多裏的栗府山區是獨具一格的。他能把所有他要表達的東西都唱出來,而且唱得有韵味,唱得好聽。我們那裏都人不識譜,有的把他的聲音叫着鴨公嗓子,有的叫着太監調,事實上都不是,那種聲音是型典的男中音,圓潤、綿厚、且帶些微微的沙調。他唱的東西都是見景生情,有感而發。比如他挑的貨郎擔子,見一公一母兩只狗在那裏做事,他就會唱:

  一個人走路——兩只狗交媾。

  聲音像咬了一口沙梨,水份足,甜味勁,地道。

  他看見一個女人在河埠頭洗衣服,露出白净净的小腿和一截蠻腰,他就會唱:

  天啊,我藍悠悠的肚皮——地啊,我白花花的屁股。

  味道很抒情,連洗衣的女人都不覺得自己受了輕薄,尢自笑個不停,嘴裏駡道:個老不正經的王四清。

  王四清唱的最多的是他的本行——收荒:

  牙膏皮鷄鴨毛獸骨龜甲拿來换錢啰

  破銅爛鐵廢紙張拿來换針頭綫腦啰

  寶塔糖鉛筆寫字本小刀不用錢賣啰

  那聲音比唱得還好聽。

  於是聽到這個聲音的婦人和孩子就在家裏開始了緊急的搜尋工作。這時王四清就把貨郎擔子停在某一家人的稻場裏,削瘦的屁股很磁實坐在擱在兩個貨籃的扁擔上,不慌不忙點一支“豐收”牌的香菸,等待着生意的上門。

  人們圍上來,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只粉紅色的髮夾、一個鍍了銅的頂針——那是女人們納鞋底的愛物,一個塑料的鞋撥都會引起女人們的驚叫。孩子們呢,在努力尋找自己心愛的東西,一個形狀像寶塔的糖,嚼起來脆崩崩的,甜津津的,還可以打下肚子裏的蛔蟲,自然大人們是不會阻攔的。一根帶了橡皮擦的鉛筆,一把普通的小刀。還有氣球,花花緑緑的,晶瑩剔透的彈珠,最吸引人眼球的還是鑲了鋼珠的得碌,用鞭子一抽,要在地上轉很久,不把小伙伴們比下去才怪呢?爲了得到這些,他們努力地在自家屋裏的旮旮旯旯搜尋好久,就像鬼子進村掃盪一樣。有的甚至找出了自家的銅碗或者鋁勺出來,在大人們一陣敗家子的駡聲中,他們只得沮喪縮回頭去,重新找可以變賣的物件。得到了自己喜愛的東西的孩子,早早散去了,而没有得到的,自然是纏着媽媽,直到他們從貼身口袋裏掏出最後一個分幣。

  王四清呢,邊做生意邊給周圍的人講城裏的見聞,什麽城里人的褲子像喇叭一樣,走一路,地面上就像被掃帚掃過一樣,還有城裏女人的奶子,用專門的東西捆起來,突突的,不動的時候,像兩個饅頭;走動的時候,像在胸前揣了兩只小白兔,擅擅巍巍的。當然是邊唱邊説的,還輔之於手式,很形象。女人們自然不會饒過他,問他吃過那饅頭没有。王四清自然是摇頭,説没吃過,但很想吃一回,不知道是不是和你們身上的饅頭一樣的味道。女人突然覺得自己上了當,一擁而上,要脱他的褲子,看看裏面的物件。於是王四清趕快投降,末了還每一個陪上一根小號針。於是一場交易就是歡快的笑聲中結束了。

  收荒佬王四清走進村裏,就像村裏的女人孩子走進了集市,帶給人們歡樂和向往。

  這樣走上三五個村落,王四清從城裏批發來的碗、筷、糖果、卷菸、草紙、針頭綫腦和小學生用品就光了。而收穫就更多了,貨郎擔子的兩只筐裏裝滿了收來的物品。然後他把這些廢品分門别類用拖拉機扯到鎮上或城裏賣掉。他用這種方式養活了一家七口人。

  王四清的老爹也是做這一行的。

  王四清的爺爺也是做這一行的。他是栗府山區第一代收荒人。

  王四清一家三代都是做一行的。他們是收荒世家。

  最奇怪的是,據老一輩的人説,他們祖孫三代都是一樣的聲音,像鴨公,又像太監,或者二者都不像,就是不像栗府山區男人説話的聲音,該粗就粗,該吼就吼,該駡就駡。於是有人推測,他們的喉嚨讓貨擔子壓細了,只能發出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聲音。

  王四清與他爹和他爺爺不同的是,到了他做一行的後期,人們不願意以物易物了,他們要現錢。於是王四清那件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中山服的四個口袋裏裝滿了鈔票,最大的一塊,最小的一分;當然還有叮當作響的硬幣。從一分到五分不等,一路走一路響,與他的歌聲相映成趣。在收了人家的破銅爛鐵之後,他開始蘸着口水給别人點現鈔了。一分、兩分、五分;一毛、兩毛、五毛、一塊,毫厘不爽。不久,他的口袋就癟下去了,而他的歸程比來時沉重得多。

  當人們還在住土墻草頂房子的時候,他家已經是土墻瓦頂了。

  當人們住上土墻瓦頂的時候,他家已經住上了磚墻瓦頂的房子。

  當人們終於磚墻瓦頂帶玻璃窗的房子的時候,他的家已經是兩層樓的房子了。

  當報紙還在大吹特吹萬元户的時候,他們家已經把電視機、洗衣機和冰箱偷偷地搬回家裏了。

  當農村普遍住上兩層樓的房子的時候,王四清早已在城裏買了地皮,一家人住上别墅。

  栗府山區的人不明白爲什麽一副貨郎擔子能挑出價值數十萬的房子。他們不知道,當他們每天爲價值不到五毛錢的十分工紅汗白流的時候,當他們爲孩子們上學每學期的十幾二十塊錢的學費發愁的時候,王四清家每天的純收入就接近十塊了。

  當他們明白個中的原因,紛紛放下的莊稼活到城裏拾荒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城裏到處都是鄉下人,他們到建築工地做搬運工,當泥水匠,做拾荒佬 ,却總也賺不來大錢。而這時,王四清家早就不做收荒佬了,他們在城裏開了一間廢品收購公司,錢賺得更多了。

  王四清七十多歲了,每天上午都要到兒子的殘廢品公司干些零活,主要是清理廢品,然後分類。下午,他哪兒也不去,坐在客廳裏對着那副他挑了大半輩子的貨郎擔子發楞,一楞就是兩個時辰。一家人都不敢對此發出异議。

  不久,王四清就死掉了。他的兒子在他墓前把那副收荒挑子燒掉了。於是栗府山區收荒世家的最後一代傳人連同他的喫飯傢伙就變成了一坯黄土。

  隨着時代而去的還有很多消逝的背影,他們的手藝或謀生手段被湮没在這個日趨進步的社會裏——

  補鍋匠。他們挑着一擔生意傢什,給人補鍋,補碗,還兼給人銑菜刀磨剪子。我們有多少年没有聽見“銑菜刀來磨剪子——磨剪子來銑菜刀”那悠遠而蒼凉的聲音了,不知道。

  賣凉開水的。這曾經是城裏和鄉村交通要道處的一景,而今天也式微了。那些賣凉開水兩分錢一杯甚至一分錢一杯的大嫂、阿婆、阿公現在哪裏去了呢?没有人知道。

  縫窮婆。就是專門給人縫補衣服的老年婦人,她們在勞動力基本喪失之後,憑着精湛的針綫手藝在人世中討一份生計的人如今也悄然隱退了。

  翻瓦匠。他們三五人一伙,專靠給人翻瓦——清理瓦上的雜物、更换屋頂上的舊瓦以防止房屋漏水的行當如今也煙消雲散了。他們干什麽去了呢?一定是進城修房子去了,要麽當了建築公司的經理,要麽是當了包工頭,但我想更多的是當了泥水工。

  流動照相。他們轉輾鄉村數年,用120的海鷗照相機給人留下了數不清的黑白照片和想念。現在一定與時俱進,早已進駐各個旅遊要津,只要每月交給管理處若干管理費,就放開手脚給南來北往的遊客來一次柯達一刻和富士一瞬,早已成了的錢的主了。

  總機接綫員。他們曾經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因了和某些個有話事權的人的某種關係,進了人人羡慕的總機房,她們記得很多領導的分機號,記得很多重要部門的電話,她們用軟綿的話語連通了一方與加一方。如今隨着電信的普及,也隨着自己年齡的增大和容顔的衰老,也悄然隱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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