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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元亨:憶當年,人生起伏盡在一出戲

http://www.CRNTT.com 2006-09-08 04:08:13

連環畫《園丁之歌》封面

  因為一部戲,他告別知青生涯,四處巡迴報告,他寫作的小說在全國發行300萬冊,一時風光無限;同樣因為這部戲,他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進監獄。
  
  回憶起一次次戲劇性的起落,作家譚元亨說當初寫小說只為了儘快回城。
  
  ●寫小說為的是回城 1973年告別知青生涯進城當編劇

  我還算幸運啦(笑)。

  因為寫了那部《新教師》,在農村當了四年知青就被招工回城了。那是1973年吧,當時我很紅。

  有多紅呢?四處做報告,鮮花、掌聲,被樹成典型……這些就不說了。那時對知青而言,最風光的事莫過於——回城。

  我是1968年到湖南湘潭炎陵縣當知青的。我是廣東人,父母都是工程師,上世紀60年代他們從廣州到湖南支援內地工業,我們一家都遷到湖南。因為“文革”剛開始時幫老幹部寫過申訴信,知青們被敲鑼打鼓送下鄉時,我還被關在學校察看,後來被工宣隊單獨送下鄉時,戴著白花掛著黑布,很慘澹。

  剛到農村那會兒,知青們的命運都一樣,所以彼此之間的關係很和諧。但從1971年招工回城開始,知青內部分化就很厲害。

  那些家庭出身好的知青,或者當幹部,或者進工廠,都紛紛想辦法“跳出了農門”。而我呢,父母是知識份子,祖上又是廣州十三行的後代,在當時就是“臭老九”。招工啊、當工農兵學員這樣的好事是輪不到我的。可我不能一輩子留在農村吧,只能想別的辦法了。

  說實話,我寫那部戲,也就是為了回城。

  當時我已經在湖南湘潭的農村當了整整4年知青。因為以前就喜歡寫點東西,也小有名氣了,在農村的大部分時間,我以知青的身份在農村學校代課。

  1971年,因為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團,“文革”風向向右轉,教師的待遇地位有所提升,學校也開始注重抓教學品質。看著政治上的變化,我萌生了創作的靈感,拿起筆創作了小說《山花爛漫》,寫了幾位新教師如何用新的教學方法指導學生,小說中也有了“這也怕,那也怕,就不怕工農子女沒文化”這樣的話。

  當時想,就試一試吧,說不定能成。沒想到,還真成了(低下頭來無奈地笑了笑)。

  後來《山花爛漫》裏的相關情節被改成了劇本《新教師》,內容很簡單,就是一部歌頌教師辛勤勞動的小戲。說的是兩位新教師在教育孩子的方法上發生了分歧,女主人公採用了啟發式方法解決了教學難題。因為迎合了“批林整風”的政治潮流,劇本受到組織上表揚,隨即被專業劇組改編為專業劇本。1972年底省裏調演,剛好在湘潭市匯演,還拿了個第一。

  我的運氣就像跳龍門,因改編者說起我是原著者,1973年湘潭京劇團招工,我被招去當了劇團編劇。

  ●只風光一年 江青列出《園丁之歌》三大罪狀

  在劇團裏的工作,就是跟著老編劇寫些劇本,一個月工資有30多塊,當時大學畢業的也才拿40多塊的工資呢!比起呆在農村當知青,我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剛才我不是說了嘛,1973年的時候,我很紅,不僅自己招工回城了,劇本被搬上舞臺四處演出,在湘潭我成了榜樣式的人物,到各個鄉鎮巡迴作報告,大家都很羡慕我。

  誰知,才風光了一年多就倒楣了。

  政治風向又變了!《新教師》經過一些老編劇的修改,被拍為電影《園丁之歌》推薦到北京。沒想到,江青當時就對這出戲提出了三大罪狀:教師怎麼是園丁,教師就是“臭老九”,党才是園丁。再一個,戲裏的一句臺詞“沒有文化怎能承擔革命的重擔”,老紅軍裏大字不識的多的是,你這樣說就是反對老革命;最後一條罪狀就是,你寫教師這樣對學生,就是“管卡壓”學生。

  總之,按照江青的說法,歌頌老師就是歌頌“臭老九”,與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唱反調,是一部反動戲劇。

  三條罪狀就足以把我打倒,當年我就被關進農場勞動改造。在當時高壓的政治環境下,我只有認命。

  其實湘潭市的市委書記還是支持我的,他曾經對我說,覺得這出戲沒問題,但是上面壓下來,實在無能為力。本來我的罪名是足夠被關進監獄的,因為書記的理解,才被送去農場。可惜這位市委書記不久竟死於非命。

  ●毛澤東鼓掌 重拿筆桿,作品印了300萬冊

  在農場過了大半年的勞改生活後,政治風向又變了。鄧小平複出了。湖南省委又傳出消息說毛澤東在長沙看了這出小戲還鼓了掌,言下之意就是:“這部戲沒什麼問題啊,不錯!”

  一句話,我又幸運地被放出來了。

  重新回到劇團,拿起筆桿子,我又開始激情萬丈。當年就創作了長篇小說《鼓角相聞》,都是對知青運動歌功頌德的內容,現在看來太理想主義了,但在當時卻很受歡迎。

  這本小說與《分界線》、《劍河浪》等書一起,作為當年第一批的知青小說推出,在八個省陸續翻印了將近300萬冊。300萬冊啊,你說在今天,有哪本小說可以印這麼多?300萬冊的印數,在今天我可是要發大財了,不過當時出版社也給了我800塊補助,在1975年也算是一個天文數字了。

  因為《鼓角相聞》,我又紅得不得了。那時隨便到哪個書店,這本書都被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一排排的。到哪里演講,都有讀者拿著書過來找我簽名,連我的弟弟,都沾了我的光被招工回城……當時的市委宣傳部長曾經拍著我的肩說:“譚元亨不能入黨,誰能入黨!”

  ●一句“小道消息” 從風光頂峰被送進監獄

  好運不長。

  1976年周恩來逝世。後來爆發的“四五運動”使得政治空氣驟然緊張。但我正在風光頂峰,並沒有意識到。

  有一次在劇團和其他人聊天時,我無意中提到毛澤東說的一句話:“我一生做了兩件事,一件是打垮了蔣介石,把他趕到一個小島去,第二件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但是支持的不多,反對的不少,我現在還沒死,不過也可以蓋棺論定了。”

  當時這段話還沒有公開發表過,只是“小道消息”。劇團裏有個演員因此跑去告發我,說我散佈政治謠言。

  我再次被打倒。

  1976年8月28日,我被正式立案審查。一句無心話,加上那部小戲,我和湘鋼的一位老幹部與一位老職工,被劃為反革命集團,送去湘潭附近的一個防空洞隔離。專案組每天都有人找我談話,要我交代問題。

  整個防空洞除了我,就是一名看管我的公安局政治部主任。這人沒什麼文化,但是整天都捧著本毛主席語錄,每天都在寫學習心得,我看見了都哭笑不得,據說後來他還評上了學習毛主席語錄積極分子。(笑)

  1977年,我被關進監獄。

  剛進去時,我真想自殺。覺得自己冤啊,所謂罪行都是子虛烏有的。除了心理打擊外,在裏面承受的折磨,也簡直讓人沒勇氣活下去。

  湖南的冬天多冷啊!外面還下著大雪,我剛剛被毒打了一頓後,又被扒光了衣服帶到冰天雪地裏,一跪就是一整晚。

  經常,只要專案組一句話,甚至一個暗示,就會有皮肉之苦。有一次,看守莫名其妙跑進牢房把我毒打一頓,那槍托砸得狠,我的腦袋腫了一圈,眼睛都睜不開。後來其他單位的人來調查我,根本連人都認不出。現在我大腿上一塊肌肉萎縮,就是那時的後遺症。

  ●挨批“好時光” 廁所裏撿煙頭回牢裏換飯吃

  坐牢期間,我被拉去批鬥大會不下上百次。

  給我戴的帽子是“現行反革命犯”,而不是“反革命分子”。你們現在不能理解吧,“犯”字在當時表示你有可能是反革命,也有可能不是,就是不置可否。而分子就是定性你一定就是反革命。而我呢,算還沒定性,稱之為“犯”。

  日復一日的批鬥會,在自己的學校、在廠礦、在禮堂、在農場……那些批鬥的地方往往都是我以前作報告的地方,辛酸吧?

  有一次,我被拉去新華書店的門口前批鬥,書架上還放著一排排《鼓角相聞》。因為專案組對我的調查還沒有結束,所以我的小說他們還不敢撤下。

  一邊是被打成反革命,一邊反革命作家寫的書還在賣,好笑吧?

  批鬥多了,也就慢慢麻木了。

  站在臺上時,我已經學會不去聽他們在講些什麼了,常常走神。有次在中學開批鬥會,我站在一張乒乓球臺上,剛好看到一個小孩在台下畫畫,畫的就是我在臺上挨批的樣子。當時我就忍不出笑出聲來。臺上那些正在批我的人正講得慷慨激昂呢,突然聽到我笑,都覺得莫名其妙,他們肯定心想:“這人肯定瘋了,挨批鬥還能笑得出來。”

  再後來,我還覺得挨批鬥也蠻好玩。(笑)

  因為每次挨批鬥不僅可以到外面透透氣,還可以賺點飯錢。監獄裏沒煙可抽,我就可以趁在外面挨批時幫牢裏的人撿煙頭,回來跟他們換飯吃。撿煙頭收穫最豐富的一次,是在市委的招待所裏挨批,我在廁所裏面撿了一大捧煙頭,藏在衣領裏帶回去,在牢裏換了好幾天的飯吃呢。

  ●白坐20天牢 獲釋後提筆反思知青歷史

  1976年毛澤東逝世後,政治形勢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雖然在牢裏,也意識到風向變了。

  我想自己可能有平反的機會了,不再想著尋死,我要申訴!

  有一天,我在監獄裏看報紙,剛好看到上面用黑體字引著毛澤東那段話,就是他們用來作為罪證的話。我馬上就鬧起來,我說你們看,現在報紙都登出來了,這千真萬確是毛主席說的,不是我在造謠。但是他們當時的回答蠻橫無理,“你不要鬧,這不算問題,你還有別的問題。”沒多久,他們卻作為“三種人”被揪了出來。

  那時候整人就是這樣,不過我沒有放棄,開始寫申訴書。後來周揚複出,我馬上給他寫申訴書,他也發了批復,就是說譚元亨不應該因為寫作而獲罪受批。省委書記對周立波的大兒子周健明(省文聯執行主席)說湘潭關了個作家,周說作家是關不得的,快放人。 

  我真正獲得釋放,已經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的事。

  公安局正式下達的釋放命令是1979年3月26日,而我離開監獄已經是4月14日。平白無故地多坐了將近20天的牢。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單位沒人肯接我出獄。劇團說沒有將我送去監獄,是你們公安局來抓的人,劇團沒權力把我接出來。湘潭市文化局也說人不是他們抓的,他們也不肯接,而公安局也沒人接,我也不能放,最後還是市委宣傳部來人把我接走的。三家單位打太極,害我白坐20天牢。

  從牢裏出來後,我陸續創作了《我的神女》、《我的聖女》和《我的倩女》三部批判反省知青運動的小說。

  當時所有朋友都勸我不要再寫了。他們說:“譚元亨,你就是因為寫東西被整得身敗名裂,還寫呢!”

  可是,我們這一代青年人,全國1/10的人,最好的光陰都在那場運動中度過。

  那個時代是應該被記錄的,那場運動也應該被反思。

  我自始至終沒想過放棄手中的筆。

  ■講述人•譚元亨

  1948年生,廣東順德人。1987年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曾赴農村插隊務農,1973年後歷任湘潭市京劇團專業編劇,湘潭市文聯文學幹部,湘潭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廣州師範學院兒童文學研究所副所長,華南理工大學客家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曾多次應邀赴美、法、英、加拿大等國講學。1972年開始發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電影《園丁之歌》

  劇情簡介:在毛主席革命教育路線的指引下,教師俞英忠誠黨的教育事業,按照毛主席關於“教改的問題,主要是教員問題”的教導,她走出校門,虛心聽取工人群眾對教改的意見;她對後進同學,懷著無產階級感情,遵照毛主席歷來提倡的“啟發式”教學方法,耐心地做好陶利的思想轉變工作。在俞英身上,鮮明地體現出無產階級革命教師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陽光雨露培育新苗的優秀品質和模範行為。
  
  《園丁之歌》,圍繞如何教育學生的問題,展開了兩條路線、兩種教育方法的激烈鬥爭,鮮明、形象地闡明了“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這一主題,熱情歌頌了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
  
  ●譚元亨與《園丁之歌》

  1971年,譚元亨創作了小說《山花爛漫》。《山花爛漫》裏的相關情節被改成了劇本《新教師》。劇本受到表揚,1972年底省裏調演,後來還獲了獎。

  1973年湘潭京劇團招工,譚元亨被招去當了劇團編劇。

  《新教師》經人修改,拍成電影《園丁之歌》,被推薦到北京。江青對《園丁之歌》提出批評。

  1974年譚元亨被送去農場。

  在農場過了大半年的勞改生活後,湖南省委又傳出消息說毛澤東在長沙看了這出小戲還鼓了掌,言下之意就是:“這部戲沒什麼問題啊,不錯!”譚元亨重新回到劇團。

  1975年譚元亨創作的長篇小說《鼓角相聞》,與《分界線》等書作為當年第一批的知青小說推出,在八個省陸續翻印了將近300萬冊。

  1976年在劇團和其他人聊天時,譚元亨被誣“散佈政治謠言”,再次被打倒。

  1976年8月28日,譚元亨被正式立案審查。

  1977年,譚元亨被關進監獄。

  1979年3月26日公安局正式下達釋放譚元亨的命令。

  (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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